第13章 第13章(1 / 3)

第十三章

沈之恒在車廂裏枯坐了一整天。手托著下巴,他歪著腦袋往窗外望,托了前些年東奔西走的福,他憑著那一閃而過的小站站名,判斷出這列火車正在向奉天高速行進。但這也算不得什麼新發現,列車想要北上,自然得走京奉鐵路。

傍晚時分,火車在一處小站暫停了片刻,加水加煤。沈之恒站起來向窗外望,就見車上車下如臨大敵,兩側窗外都站了成排的日本兵,兩排日本兵夾著他這節車廂,直等火車重新開動了,他們才小跑著跳上車來,不知道各自隱藏到了哪裏去。

沈之恒並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重新坐下來,他一時間也沒了主意。車廂一端開了門,他抬頭望去,看到了厲英良。

厲英良端著個人頭大的搪瓷缸子,大概是軍用品,表麵印著一串數字。搪瓷缸子顯然是非常的沉,他一手端著,一手托著,把它運送到了沈之恒麵前的小桌子上。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氣,而厲英良揭開蓋子,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你的晚餐。”

搪瓷缸子裏是稠嘟嘟的暗紅液體,暗得發黑。沈之恒湊近了又是一個深呼吸,情不自禁地就露了笑模樣——鮮血在他這裏,永遠是亟需,與其說它是食物,不如說它是藥品,是鴉片。隻要有足夠的鮮血供應給他,他就不怕受傷,不怕死亡,就能掌握一切的可能性。

一邊笑,他一邊順便掃了厲英良一眼。然後把胳膊肘支在桌上,他雙手捧起這一缸鮮血,開始低頭小口地啜飲。厲英良看了他這個斯文的喝法,以為他得喝到天荒地老去,哪知他熟能生巧,無聲無息間就把搪瓷缸子喝了個底朝天。仰頭飲盡最後一滴鮮血,他“咣當”一聲把它放下,隨即昏昏沉沉地垂了頭,半晌不言不動。

厲英良饒有耐心地等待著,等了足有二十分鍾,沈之恒才慢慢地抬起了頭,如夢初醒似的輕聲問道:“你還沒走?”

厲英良看著他,就見他頭上短發淩亂,臉上胡子拉碴,下巴的胡茬還掛著幾點幹血,便眉頭緊鎖:“你看你這個樣子。”

沈之恒向後一靠,抬手搓了搓臉,然後垂下手歎了口氣:“誰要你看了。”

厲英良——自從認為自己在厲沈戰役中全麵獲勝之後——對沈之恒的感情就有了變化。當沈之恒是位勁敵時,他對他是壁壘森嚴死纏爛打;如今沈之恒淪為囚徒,他便小規模的解除武裝,對著沈之恒真情流露起來。隻不過他那真情也不是什麼好真情,這等真情催出來的話語,也是不甚中聽:“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對得起我當初對你的高看?”

沈之恒被他說糊塗了:“你是在批評我的吃相,還是在批評我的形象?”

“都有。”

沈之恒抬手摸了摸下巴:“那我洗把臉?能做人的時間不多了,趁著還沒到哈爾濱,我應該多保持一點人的體麵。”

“你不必這麼悲觀,我並不是送你去死。”

沈之恒抬眼看著厲英良,夕陽的光芒斜照著他,照得他瞳孔清澈透明,一泓泉似的,幾乎映出了厲英良的影子。

厲英良昂然地回望了他,因為理直,所以氣壯:“送你去死不必這麼大費周章,那裏隻不過是個防疫研究所,換句話講就是個大的軍醫院。”

沈之恒苦笑了一下:“好了好了,你還是讓我洗把臉吧。”

厲英良蹺著二郎腿,坐看沈之恒洗漱。

沈之恒側對著他,從一隻大鐵盆裏水淋淋地抬起了頭。旁邊站著兩名日本兵,一個提著暖壺,一個拿著毛巾。沈之恒接過毛巾,垂了頭慢慢地擦頭發。

片刻之前,日本兵還用剃刀給他刮了臉,所以此刻擦幹頭發遞回毛巾,他摸著光滑的下巴,也感覺神清氣爽。對著窗外暮色伸了個懶腰,他回頭問厲英良:“有雪茄嗎?”

厲英良從褲兜裏掏出了皺巴巴的半盒香煙,往桌上一扔:“沒雪茄,就這個。”

沈之恒走過來,拿起煙盒看了看:“就這個?”

厲英良道:“看不上可以不抽。”

沈之恒抽出一支香煙,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你應該試試雪茄。”

“我沒那個閑情逸致,能冒煙就行。”

沈之恒笑了一下:“煙囪行嗎?”

厲英良從褲兜裏又摸出了個打火機,摁出火苗送到了沈之恒麵前:“興致不錯啊!”

沈之恒吸燃了香煙,道了一聲謝謝,又環顧了黑沉沉的車廂,問道:“接下來我就這麼幹坐著?”

“也可以躺著。”

沈之恒說道:“躺著沒意思,何況我也睡不著。你找幾個人過來,咱們打牌。”

厲英良莫名其妙:“打牌?”

“麻將,梭哈,都可以。把威廉也叫上,他很喜歡玩。”

“我要是不同意呢?”

他這句話說完,窗外黑到了一定的程度,車廂內的電燈驟然一起亮起來,沈之恒隨之在他麵前現出了清晰眉目,厲英良這才發現他雙目炯炯,竟是一直凝視著自己。

“你不同意。”他鮮紅的嘴唇開合,心平氣和的說話:“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說完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往地上彈了彈煙灰。厲英良板著臉,是個不受軟化的模樣:“別總拿這四個字嚇唬我,你和我同歸於盡,那二位也得給我們陪葬。”

“我知道。”沈之恒抬手一指四周:“要不然,你以為一節車廂關得住我?”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之所以心甘情願的不逃,是為了米蘭,還是為了司徒威廉?”

“都有。”

“哪個更占分量?別告訴我他們兩個一樣。”

沈之恒不假思索地答道:“威廉。”

“我還以為是米蘭。”

“是威廉。你不要看威廉那個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其實很忠於我。”

“是忠於你的錢吧?”

沈之恒搖了搖頭,轉向車窗,看窗外那星星點點的燈火:“你總是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一個人做什麼事,仿佛就必須要有個目的,而且隻能有一個目的,這是不對的。你是人,但你不懂人。”

“你懂?”

“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