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轉身就走。
沈之恒必須是撒謊,否則他會活活的心癢而死。他這麼不要臉不要命地給日本人當走狗,圖的是什麼?不就是圖個榮華富貴嗎?不就是圖個一百萬嗎?可沈之恒那一百萬他怎麼拿?他怎麼敢得罪日本人?再說他哪有那個本事放人?這裏說起來是數他最大,可他心裏知道,那是因為黑木梨花還沒發話。
他終究是個中國人,無事的時候他做主,出了事就輪不到他指揮了。
他逼著自己去恨沈之恒,然而心裏依舊像貓抓一樣,慌慌的不能安穩。他懷疑自己是犯了低血糖,走去餐車喝粥,結果熱粥剛喝了兩口,他遇到了青山少佐。
厲英良向來很尊敬日本人,上至機關長,下至少佐,他一視同仁,見了全要起立問候。他這麼一問候,倒是問候到了青山少佐的心眼裏——少佐久聞黑木梨花的大名,頗想和她搭一搭話,然而黑木梨花那一團和氣並不是誰都能享受的,她可以對著沈之恒談笑風生,但是並沒有興趣搭理一個愣頭青似的少佐。
旅途漫漫,所以少佐決定先認識認識這個厲英良,再通過厲英良,熟悉熟悉黑木梨花。一屁股在厲英良對麵坐下了,他正好也要吃早飯,正好和厲英良邊吃邊談。
厲英良和青山少佐談了一場,談話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也稍微緩解了他的心慌;下午二人再次相遇,厲英良看出這青山少佐是個挺愛說話的人,便搜索枯腸,想要找些不太難的話題來聊一聊——太難的不行,青山少佐的中文水平有限,說什麼都是直通通,一切修辭手法都用不來。
“少佐是哪年到的防疫部?您的中國話說得這麼好,應該在中國不少年了吧?”
青山少佐向他伸出一個巴掌:“五年了,一直在防疫部。”
厲英良含笑點頭:“哦,五年了。防疫部那邊還太平嗎?滿洲的抗聯,據說是很凶惡啊!”
青山少佐答道:“我們不上戰場。”
厲英良“噢”了一聲,算是應答,然而青山少佐以為他沒聽懂,就決定再說得細致一點,這回他說了大概有十分鍾,他認為厲英良雖然是個中國人,但其實和日本人已經是一樣的了,還認為自己這一番話隻是普通的交流,華北的特務機關都委派厲英良運送囚犯去哈爾濱了,那麼厲英良一定是知道內情的,自己並沒有泄密。
十分鍾後,他閉了嘴,厲英良又“噢”了一聲,“噢”過之後,他停了停,說道:“那你們對於沈之恒,到時候一定要特別小心些。”
“是的。”青山少佐答道:“我也讀過了你們送來的報告書,對於他的情況,我們都很好奇。”
厲英良又道:“少佐,恕我失陪一下,我可能真的是有點低血糖,早上暈了一次,現在又犯暈,我得去找些糖吃。”
說完這話,他搖晃著離開了,臉煞白的,眼睛泛紅。一路穿過了幾節客車,他搖晃進了沈之恒的車廂。
沈之恒坐在窗前,正在向外望。厲英良進來時,他沒有回頭,隻對著窗外說道:“有晚霞了。”
厲英良一肩膀抵上窗框,看著他的頭頂心,不說話。
沈之恒又道:“這一天也過去了。”
他說話時常有一種腔調,慢條斯理的,好整以暇地,是好日子過多了才能養出來的高姿態。厲英良自知窮凶極惡,拍馬追也趕不上他。
可是窮凶極惡的能活下來,有姿態有腔調的,卻是一路往地獄裏奔去了。原來防疫部不真是防疫部,也不是什麼研究所和醫院;原來許多活蹦亂跳的活人被抓進防疫部後,就會被當成兔子白鼠,活生生地開膛破肚大卸八塊。
沈之恒也會被開膛破肚,也會被大卸八塊,到了那個時候他會不會死?如果不死,那他還要被研究到什麼地步?他最後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沈之恒是他親手抓進橫山公館的,如今也正在被他親手送往哈爾濱。可是其實他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們一個在日租界當漢奸,一個在法租界發洋財,各過各的,無非就是他對他仰慕已久,而他不理他。
就這些,沒了。
這點恩怨,不至於讓他把沈之恒送到地獄裏接受活體解剖啊。
沈之恒抬頭看了他一眼,看他臉白眼紅,像隻飽受折磨的兔子。重新望向窗外,他以為厲英良正在進行激烈的內心交戰,猶豫不定,所以會格外的神經質。他瘋他的,沈之恒說沈之恒的:“我應當珍惜這趟旅途,在旅途上,我至少還能保持幾分體麵和尊嚴,等下了火車,也許就是另一番局麵了。可話雖如此,這種等待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的感覺,還是讓我感到了疲憊和厭倦。也許我們應該在奉天轉乘超特急亞細亞號列車,那樣的話,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到長春了。厲會長,你有沒有坐過超特急亞細亞號?”
“我沒有。”
“我坐過兩次,奉天往返大連,非常快,非常好,車內有空調係統、有觀景車廂、有高級料理、有金發女侍,應有盡有,是科技與財富的造物。世上的好東西太多了,隻要有錢,什麼都能享受得到。我這話是庸俗了點,但它是真的,我愛這個世界。”
厲英良以為他又要用金錢誘惑自己了,然而沈之恒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在這裏住幾年,在那裏住幾年,為的是尋找我的弟弟,就是我那位姨娘的孩子。我想他和我應該是不同的,他如果是和那位姨娘一起長大的話,也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我始終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我想明白。”
厲英良清了清喉嚨:“要是你能活著回來,我買一等車票,請你坐亞細亞號。”
沈之恒抬頭望向了他,顯然是有點驚訝:“怎麼對我大方起來了?”
厲英良斜靠著窗框,用嘶啞的聲音回答:“因為我對你,是仰慕已久。”
沈之恒向後一靠,笑了:“仰慕已久,但還是不肯合作。”
厲英良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走出車廂的時候,他想流淚,不知道是為了沈之恒,還是為了一百萬。
他仰慕他,但不敢信任他。他不能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承諾,拿自己的生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