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司徒威廉躺在床上,隔著一張桌子還有一張小床,床上躺著米蘭。晚飯吃過一陣子了,車廂內也熄了燈了,他們靜靜地躺到現在,就是為了讓門外的日本兵以為自己已經入睡。
這種假象很好營造,要不然司徒威廉也是睡了吃吃了睡,米蘭更是如同一縷幽魂一般,活得無聲無息。別說日本兵摸不清她的思想,就連司徒威廉也懷疑她是被她母親虐待傻了——她看起來好像是沒有思想,也沒別的,什麼都沒有。
忽然,司徒威廉輕聲開了口:“哎,你穿鞋了嗎?”
桌子後頭響起了個輕細的小嗓子:“穿了,還藏了一包餅幹。”
司徒威廉放了心,自己的腳趾頭也在皮鞋裏動了動。清晨牌局散場時,沈之恒將厲英良所打的欠條遞給了他,他當時就覺得裏頭有問題,帶著欠條回來一看,欠條背後果然寫了兩行小字,讓他和米蘭今夜別睡,等著和他一起逃。
他不知道沈之恒是什麼時候寫下這兩行字的,不過他無條件地相信這個人,這個人做吸血鬼做得別別扭扭委委屈屈,但做人真是做得得心應手風生水起,他自愧不如,而且是不如得遠。
皮鞋厚重,有些捂腳,應該換新的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將麵對一場生死之逃,自己此刻應該緊張肅穆,然而心思自成一派,不聽他的指揮,一會兒跳到新皮鞋,一會兒又跳到金靜雪,亂跳一氣,沒個重點。
這是他天生的一種缺陷,所以他需要沈之恒。
與此同時,沈之恒已經開始了行動。
沈之恒認為如果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是能夠策反厲英良的。厲英良對他有股子愛恨交織的勁兒,而愛恨之間的這個空子,就夠他鑽的了。
然而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火車已經過了奉天,此刻也許已經要出遼寧,他正在深入滿洲國的腹地。而據他這兩天的觀察做判斷,今日淩晨時分,或者更早一點,超特急亞細亞號將會與這列火車擦身而過,高速駛向奉天方向。
他不可能帶著威廉和米蘭走回天津去,他需要亞細亞號帶他一程。
行動的第一步,是把床上的毯子撕下了一大塊,塞進了車窗和鐵柵欄之間。把毯子展開來蓋住了玻璃,他從柵欄間伸手過去,用力向外一摁。
沉悶的破裂聲音被火車行進時的轟隆隆掩蓋住了,他把碎玻璃一塊一塊掰下來扔了,同時盡力捂著毯子四角,否則夜風呼呼地鼓進來,能把車廂門吹得震動。門外晝夜都有日本兵站崗,隨時可能推門進來。
然後他一腳蹬了窗框,一手抓了柵欄,一點一點地把柵欄拉扯變形。對他來講,這不是太費力氣的活,隻是兩隻手不敷分配,讓他手忙腳亂。待到柵欄間的空隙能容他伸出頭了,他輕輕地撤出了毯子——還好,風勢沒有想象得那樣大,車廂門還是穩固無聲的。
忽略了窗框支出的玻璃碎茬,他先是頭後是肩,一點一點地從車窗中鑽了出去。車外風聲浩浩,虧他不是凡人,否則立刻就會被吹到車下去。手扒腳踩地爬上了車頂,他先向前望,看到了火車頭,人質總不會被關在火車頭裏,所以他轉了個身,快步走向後方。後方是接連的四節客車車廂,客車之後是更長的悶罐車廂。司徒威廉和他談話時,說自己和米蘭住得還好,既是還好,那悶罐車廂就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隻能是在這幾節客車車廂裏。
走過這節車廂,他縱身一躍,在第二節車廂頂上輕輕落地。這節車廂半開了天窗,他跪在天窗旁向內掃了一眼,車內亮著電燈,有張小床,床上躺著厲英良,厲英良叼著煙卷枕著雙手,正仰臥著發呆。
沈之恒繼續向前爬,第三節車廂也是開著天窗的,他向內望去,發現這一節是餐車,天窗正下方的座位上,坐著黑木梨花和一個日本軍官,車廂一角的吧台裏還站著個侍應生。很好,前方還剩兩節車廂,他很快就能和那二位人質見麵了。
他正要繼續前行,然而就在這時,黑木梨花一邊說笑一邊抬頭,向上掃了一眼。
笑容在她的臉上凝固了,她立刻就站了起來,日本軍官隨之抬頭,拔出手槍指向了沈之恒。沈之恒先是想要躲閃,可隨即想到車內的黑木梨花可以在幾秒鍾之內穿過車廂控製人質,便索性一頭紮了下去。日本軍官——青山少佐——舉起的右手扣動了扳機,子彈和沈之恒擦身而過,而沈之恒在下落之時抱了他的腦袋一扭,他的手還未落下,頭顱已經向後轉了一百八十度。
沈之恒站穩了,轉向黑木梨花,就見她衝到了吧台後麵,按下了牆壁上的紅色按鈕。車內立時警鈴大作。她隨即衝向後方車廂,而沈之恒也跑向了吧台,他不是衝著警鈴去的,他是看到了警鈴旁的一扇小小木門。他打開木門向內一看,看到了一排電閘和紅綠電線,回頭再看到那癱軟在地的侍應生,他從侍應生手中奪過一條餐巾墊了手,對著電閘一通亂扳,對著電線也是一通亂扯。火花閃爍之間,警鈴啞然,五節客車瞬間黑暗。沈之恒從吧台下麵抓起一把餐刀,推開車廂門追向了黑木梨花。
他不知道黑木梨花在哪裏。
第四節車廂已經亂作一團,中國人日本人一起驚叫,他們知道沈之恒已經到來,可黑暗讓他們不知向何處開槍。黑木梨花屏住呼吸站在最暗處——已經沒有時間去控製人質了,即便她能夠一馬當先地衝進人質車廂,沈之恒也會隨後趕到,而她不敢單槍匹馬地與他為敵。
在大混亂中,沈之恒殺出了一條血路,最後一腳踹開了第五節車廂的車門。借著窗外月光,他看到了麵前一對整整齊齊的人,是司徒威廉和米蘭。兩人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司徒威廉牽著米蘭的左手,米蘭右手執著盲杖。司徒威廉的眼睛亮晶晶,米蘭的麵孔冷森森。
沈之恒一把抓住了司徒威廉的手:“走。”
司徒威廉一俯身,用手臂環住了米蘭的胸口,像個小女孩子單臂夾著娃娃一樣,他也單臂夾起了米蘭,就在這時,車廂另一端的門開了,成隊的日本兵湧了進來,對著前方開始進行無差別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