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替他擋了厲英良那一槍。
子彈穿透了她薄薄的胸膛,鮮血被雨水稀釋衝刷,她幹幹淨淨地窩在沈之恒懷中,活著的時候,她從不出聲,像是沒活過;如今她要死了,也不見血,過會兒真咽了氣,恐怕也會像是沒死過。
沈之恒湊到她耳邊喚她的名字,她聽見了。他的聲音驚惶悲痛,於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死期將至。她不怕死,為了救他而死,更是死得其所,遠遠勝過一個人忍辱負氣跑出去,在廢墟之中孤零零的凍死。他的聲音帶了哭腔,是哭了嗎?沒必要哭的,他還是不懂她,不懂她對這個世界並無留戀,不懂她其實早就想離去。
一股溫暖而又酸楚的感情包裹了她的靈魂,她先是憑著這感情去為沈之恒擋了子彈,如今又被這感情托舉著漂浮起來。這強大的感情源於何處?歸於何類?她不知道。
她十五年來,一直活在黑暗之中與世隔絕,沒人理會她,沒人教導她,她什麼都不知道。雨水砸進她大睜著的眼睛裏,她用最後一口氣,喃喃地說出了三個字。
她說:“謝謝你。”
謝謝你,做我長夜中的一輪月。
司徒威廉看出米蘭是死了。
他累得雙臂酸痛,沈之恒又是抱著米蘭始終不動,於是他放下了夾克,在電閃雷鳴之中高聲問道:“沈兄,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啊?還跑不跑了?”
沈之恒抬了頭,電光閃爍之中,司徒威廉看清了他,登時一驚——他的額角皮肉翻開,肩膀和脖子上各有一處槍眼,原來他也中了槍。
黑氣從他的瞳孔中彌漫開來,他直視前方,喃喃說道:“你留在這裏,我去給她報仇。”
說完這話,他把米蘭放了下去,然後站了起來。司徒威廉慌忙攔住了他:“你瘋啦?這時候還報什麼仇,能逃出去就算謝天謝地了。”
沈之恒甩開了他的手:“我沒瘋。米蘭為我而死,我理應給她報仇。”
司徒威廉追上了他,壓低聲音急道:“還說你沒瘋?你知不知道這裏有多少日本兵?我告訴你我們現在就應該趕緊跑,要不然等天亮了他們把這裏一包圍,到時候想逃都沒有路了!”
他一邊說一邊去抓沈之恒的手臂,然而沈之恒強行扯開了他的手:“我殺光他們,就有路了。”
“那要是殺不光呢?他們有槍有炮,你還真以為你是刀槍不入?要是你也死了,我怎麼辦?你隻顧米蘭不顧我了?在你心裏我沒有米蘭重要?我沒有一個死人重要?”
沈之恒輕聲答道:“死就死吧,我受夠了。”
“誰死?你說誰死?我允許你死了嗎?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回來!你給我回來!沈之恒!我讓你回來!”
沈之恒充耳不聞,依舊是走。司徒威廉看出來了,米蘭的死刺激了沈之恒——他不相信沈之恒對米蘭有什麼如海深情,他看沈之恒純粹就是受了刺激。
司徒威廉知道沈之恒即便是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心底深處也還是意氣難平。這麼一個常年含恨的人,又受了一場折磨與囚禁,精神自然可能瀕臨崩潰。而那個米蘭中了邪似的一味地對他好,如今又為他擋槍死了,他一時發個小瘋,也不稀奇。但現在乃是非常時期,逃命要緊,他可不能由著沈之恒跑回去大開殺戒,還是那句老話——你想死,我還不想死。
緊追慢趕的攆上了沈之恒,他看不清沈之恒的神情,於是從褲兜裏摸出了個濕漉漉的打火機,連打幾下,打出了一簇小火苗。火苗一閃而滅,但足以讓他看清沈之恒的麵貌。
沈之恒的麵貌,很猙獰。
黑氣彌漫了他滿眼,甚至皮膚之下都有黑色筋脈浮凸出來,細小血管網住了他的麵孔,他看起來有了非人的恐怖。
這回,司徒威廉也急了。
雙手抓住了沈之恒的衣領和腰帶,他把這人高舉過頭狠狠摜下,然後一抬腿跨坐下去,他壓住了他。沈之恒向上一挺身,直接帶著他站了起來,他猝不及防地滾落在地,隨即一躍而起再次撲到了沈之恒:“鎮定,米蘭還沒死,你聽我的話,我可以——”
沈之恒當真是失去神智了,竟然伸手掐了他的脖子。司徒威廉勃然變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還想殺我?”
然後他俯身低頭,一口咬住了沈之恒的頸側。沈之恒猛地掙紮了一下,是頸側爆發的刺痛讓他瞬間恢複了痛覺。
痛覺先恢複了,然後是聽覺與視覺,他如夢初醒一般,聽見了風聲雨聲,看見了漆黑天幕裂開一隙,露出了半彎月亮。
一線月光之下,刺痛轉為麻痹,他打了個冷戰,而司徒威廉抹著嘴唇直起腰來,低頭望向了他。
他眼中的黑氣正在消散,他正在恢複人類的理智。於是司徒威廉很滿意:“清醒了?”
沈之恒盯著他,沒反應。
司徒威廉又道:“我現在就去讓米蘭活過來,條件是你不許再鬧著報仇。真是怕了你了,竟然為了個死人發瘋,連我的死活都不管了,真不夠意思。”
沈之恒心裏恍惚得很,像是剛剛飽餐了一頓,腦筋轉不動,身體也是軟的:“你救?她已經死了,你怎麼救?”
司徒威廉無可奈何似的歎了口氣,然後對著他張開了嘴。
年輕的嘴唇鮮紅柔軟,張到極致之後,有鋒利的骨針緊貼著犬齒降下,骨針尖端牽扯著銀絲,閃爍著寒光。
沈之恒怔怔地看著他,忽然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從他身下逃了開。地麵泥濘,他剛站起來就又跌了下去,在泥水之中掙紮著坐起來,他驚恐萬狀:“你是誰?”
司徒威廉也站了起來:“我是你的弟弟。”
然後他走過去抓住了沈之恒的後衣領,把他拖回了那一處小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