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俯視著他,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厲會長,幾天不見,清減了。”
然後他伸手在厲英良的腰間摸了一把,確認了他身上沒帶手槍。厲英良像被毒蛇盯住了似的,佝僂在沈之恒的懷裏,一動都不敢動,隻能拚命擠出一線又細又高的聲音,仿佛要唱一段花腔:“你……要帶我……去哪裏?”
沈之恒向後一靠,望向前方:“去個僻靜地方,與世隔絕,無人打擾,隻有我和你。”
厲英良咽了口唾沫,要不是他見識過沈之恒的速度和力量,那麼拚著丟去半條命,他也要跳車逃跑,至少也要撞碎車窗玻璃,伸頭出去狂喊幾聲救命。喊不成救命,那麼記住路線也是好的,也許沈之恒不會立刻宰了他,那他就還有逃生的機會。轉過臉望向窗外,他正要定睛細看,可後頸忽然受到沉重一擊,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厲英良不確定自己是昏迷了多久,應該是不久,因為當他睜開眼睛時,在他麵前來回踱步的沈之恒還保持著綁架他時的形象,而周圍空氣冷颼颼的,讓他感覺到了自己身上殘留的熱度——一頓大餐和夏日傍晚聯合起來,留給他的熱度。
他的後脖頸很疼,後腦勺也很疼,以手撐地支起上半身,他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先是垂眼望向了麵前那一雙踱來踱去的腳。那雙腳穿著鋥亮柔軟的皮鞋,鞋帶係成整齊的活結,鞋麵一塵不染。
他盯著沈之恒的腳,直盯了好一陣子,才一點一點地回過了神,抬起頭一路向上望了去。沈之恒在他麵前停了步子,低頭也凝視了他,於是厲英良忽然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在不見沈之恒時,他怕死了這個人,想一想都要心悸;可如今真真切切地坐在這個人的眼前了,他卻又平靜了下來,是心如死灰的平靜。
旁人到了絕境,是聽天由命;他不聽天,他得聽沈之恒的,聽他由命。
“那一夜,我沒想殺你。”他啞著破鑼一樣的嗓子,喃喃開了口:“可是黑木梨花看見我舉槍對著你了,我不能不開槍。”
“不想殺我,為什麼舉槍對著我?”
“我知道我不想殺你,可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怕你會先殺了我。”
沈之恒歎了口氣。
厲英良沉默了片刻,爬起來跪了下去,低頭說道:“我知道,我沒臉再求你饒命,我幾次三番地害你,如果你不是沈之恒,你是個普通人,那你早就死了。”
“我確實是,不勝其擾。”
厲英良仰起頭看他,一時看他很陌生,一張麵孔也是虛情假意的冷麵具,一時看他又還是地牢裏的沈之恒,衣衫不整胡子拉碴,在虛弱茫然的時候,會把手指摳出血來。
兩種印象交錯閃爍,真作假時假亦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褲腳,厲英良蜷縮著俯身低頭,將額頭抵上了他的鞋麵:“沈先生,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沈之恒一腳蹬上他的肩膀,把他蹬得直飛了出去。他疼得屏住呼吸,過了半晌才又發出了聲音:“我還有用,我能幫你,我可以為你做事,做任何事。你不是和司徒威廉鬧翻了嗎?換我來,讓我頂替司徒威廉,我去為你找血,你要多少有多少。我不跟日本人了,我跟你。”
沈之恒向他邁了一步,然後單膝跪了下來。
“你說那一夜,你沒想殺我,我信。”
厲英良眼巴巴地看著他,原本以為他最不能信的就是這句話,沒想到他信了他。世上竟有他們這樣心心相印的宿敵,以至於厲英良有一瞬間生出衝動——他真的想拋棄先前的事業,跟沈之恒。
然而,沈之恒隨即又道:“但是後麵的話,我就不信了。”
厲英良說道:“你可以看我的表現。”
沈之恒搖搖頭:“你唯一的一次表現機會,就是在火車上,但是你沒有珍惜。”
說到這裏,他笑了笑:“我們應該算是有緣的,可惜有緣無分。你殺了我幾次,我沒有死;現在我們換一下,換我殺你。”
話音落下,厲英良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子,抓得死緊,仿佛抓住了他這隻手,他就沒法子再殺人。掌心的熱汗立刻滲透了襯衫袖口,沈之恒低頭看了一眼,隨即抬眼告訴他:“別急,今天不殺。”
說著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厲英良的褲兜,從兜裏勾出了一小串鑰匙。然後扯開了厲英良那汗津津的熱手,他站了起來:“我還有事要辦,你等我回來吧。如果我一切順利,心情好,那我會回來的。”
他轉身推開前方一扇小門,彎腰走了出去,然後轉過身來,一邊對著厲英良一點頭,一邊伸手關閉了小門。厲英良後知後覺地撲了上去,一頭撞上了小門,撞出了“轟隆”一聲大響。
他幾乎是被小門彈了開,撞門的半邊身體像是散了架子,而小門安然無恙。他忍痛爬起來湊近了再瞧,這才小門包著一層鐵皮——不知道是包了一層鐵皮,還是幹脆就是一扇鐵門。
小門是撼動不開的,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於一間空蕩蕩的小房間裏,沒有窗戶,也沒有通風口,天花板上垂下一個小燈泡,放出一點昏黃的光。屋角倒是還有一扇半截子木門,他推門向內一瞧,隻見裏麵的空間隻能容一個人站立,這麼小的空間裏,隻放了一隻空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