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等文官伊萬·伊裏奇·普拉倫斯基被尊稱為大人總共不過四個月,一句話,他是一位新貴。就年齡而論,他也很年輕,充其量不過四十三歲。看外表,他顯得年輕,而且也愛顯得年輕。他是個英俊的男子漢,身材高大,穿戴講究,並以考究的服飾而炫耀,脖子上恰到好處地吊著一枚碩大的勳章。還在童年時,他就學會了一些上流社會的派頭。他尚未娶妻,希望找個富有的,最好是上流社會的閨秀。他還有許許多多的幻想,不過,他一點也不愚蠢。說起話來他常常口若懸河,甚至愛擺出一副雄辯的架勢。他出身名門,仕宦子弟,嬌生慣養,幼年時穿綢著緞,受教育於貴族學校,雖說在那裏未學得多少知識,但在供職中事有所成,官至上品,被上司視為頗具才幹,甚至對他寄予厚望。他在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幕下開始自己的仕宦生涯,差不多延續到現職。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從不認為他有才學,也從未對他有所期望,但羨慕他門第好,家境富,擁有一座價值可觀、有管家經紀人的大房子。他與上層人物沾親帶故。此外,他儀表不凡。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責罵他太富幻想、態度輕浮。伊萬·伊裏奇有時也自覺過分自尊甚至死要臉麵。奇怪的是:有時他身上會流露出某種近乎病態的羞愧,甚至對某些事情有表麵上的悔過。有時他從心底裏苦惱、隱痛地意識到,他遠非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樣飛黃騰達。這時,他甚至垂頭喪氣起來,尤其當他的痔瘡病發作時,就說自己的一生uneexisatencemanguee(一無所成),甚至不再相信(當然是暗自)自己有雄辯才能,說自己是bcdefdgh(饒舌者)、空談家(雖然這一切無疑地給他帶來過不少榮華富貴)。
但是,這絕對不會妨礙他在半小時後再次趾高氣揚起來,並且愈加頑強、愈加傲慢地振奮、自信:他還來得及自我顯示,他將不隻是達官貴人,而且也將是俄羅斯永誌不忘的政治活動家。有時,他甚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座座紀念碑。由此可以看出,伊萬·伊裏奇的貪欲甚高,雖然他暗自將自己模糊的幻想和希望,深深地甚至有些恐懼地埋藏起來。總之,他是一位頗具才氣而又天生耽於幻想之人。近幾年來,失望的痛苦不時降臨到他的頭上。不知為什麼,他變得格外容易動怒,格外多疑,並把一切異議都看作是對他的欺侮。然而,正在複興的俄羅斯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希望,希望的實現使他獲得了高官顯爵。他振奮起來了,趾高氣揚了。他忽然能言善辯、口若懸河,開始談論一些最新的話題,這些話題他掌握得如此迅速、如此令人感到意外,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他在城裏徘徊躑躅,尋找機會說教。在許多場合,他很快被認為是一個地道的自由主義者,而這使他頗為得意。就在今天晚上,幾杯酒下肚之後,他就格外活躍起來,想使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完全轉變過來。他很久沒有看見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了,直到現在他還很敬重他,聽他的話。不知由於什麼,他認為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是個頑固落後分子,並且非常激烈地攻擊他。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幾乎沒有反駁,隻是佯裝聽著,顯然對這個話題他也很感興趣。伊萬·伊裏奇急得冒火,在設想的內容爭論激烈時就頻頻喝酒。這時,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就拿起酒瓶立刻給他斟酒,不知怎麼的,這一下便冒犯了他,尤其是,他特別鄙視而又非常懼怕的謝苗·伊萬諾維奇·舒普列科,此刻卻在一旁十分狡猾地緘口不言並連連發笑。“看來,他們把我當作三歲小孩了,”伊萬·伊裏奇腦子裏閃出這麼一個念頭。
“不,是時候了,早就是時候了,”他十分激動地繼續說,“我們為時太晚!依我看,首要的是人道,要記住,下屬人員也是人呀。人道能拯救一切,使一切擺脫困境……”
“嘻—嘻—嘻—嘻!”從謝苗·伊萬諾維奇那兒傳來竊笑聲。
“可是,您為什麼要這樣責罵我們呢,”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終於有禮貌地笑著進行反駁,“伊萬·伊裏奇,我坦白地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明了您在說些什麼。您提出要人道,就是說要仁愛,是這樣嗎?”
“是的,是這樣,就是仁愛啊。我……”
“對不起,就所知而論,問題不單單在這一個方麵。仁愛是要遵循的,改革嘛,並不局限於此,還有農民問題、司法問題、經濟問題、受賄問題、道德問題……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可能同時出現並立即引起巨大的動蕩。這就是說我們所擔心的,不光是仁愛問題……”
“是呀,問題說得深刻,”謝苗·伊萬諾維奇說道。
“這個我十分了解。可是,謝苗·伊萬諾維奇,請讓我提醒您,我根本不同意在理解事情的深度方麵我比您差,”伊萬·伊裏奇譏諷而尖刻地說,“但是,我要大膽地提醒您,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您同樣一點也不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