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9年12月中旬開始,在“打倒人民公敵”、“獨裁者滾下台”的憤討聲中,尼古拉·齊奧塞斯庫,這位幾天前還“深受愛戴”的羅馬尼亞總統成了一隻喪家之犬,惶惶然在到處矗立著自己塑像的國土上東躲西藏,正像四十年前他親口咬定的那樣:“任何專製的暴力一旦與人民的正義之師交戰,他們必將粉身碎骨。”始料不及的是,不僅民眾唾罵他,連親手培植的爪羽——國防軍和基層“黨之家”也背棄了他。當齊氏和那位任第一副總理的“賢內助”劫車而逃時,幾乎所有羅馬尼亞的廣播裏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各位市民請注意,人民公敵齊奧塞斯庫和埃列娜正劫持一輛紫色達契亞轎車逃跑,請予以緝拿……”齊氏更沒料到,在親手締造的這個“民主、團結、進步、欣欣向榮”的神聖“大家庭”裏,竟會上演這樣的事:從12月22日晚執行逮捕到被推上斷頭台,隻相去三天!
雖身陷囚籠,但“喀爾巴阡山的雄鷹”並未死心。
不是要審判我嗎?既然封授“人民公敵”,至少是公審公判吧?至少應麵對廣大人民吧?尼古拉·齊奧塞斯庫暗暗打定了主意,隻要國際媒體的鏡頭蓋一打開,隻要電視直播的焦距一調好,即用那滔滔不絕、富有煽動性和號召力的口才(整整二十四年裏,這口才曾贏得了多少暴風雨般的掌聲!)——同政敵一決雌雄,他甚至連演講腹稿、上法庭時的表情和姿勢都備好了。
但,齊氏太異想天開了,他萬萬沒想到,等待他的根本不是什麼人山人海的旁聽席。沒有政壇顯要和外國友人,沒有高規格的審判團和律師團(審判長竟隻是個司法部的小局長,名叫波帕·吉克,這個名字他簡直聞所未聞),更沒有禮花般的鎂燈閃爍。當從防暴押解車裏爬出來,他走進的是一間隻有原告、被告和軍警的密室。自然,電視上亦會出現“公開審判”的鏡頭,但那是經過剪輯處理的……
對手絕不再給他任何表演的機會,他預想中的舞台根本不存在!
隻有絕望!空蕩的絕望!
1989年12月25日,當耶穌誕辰的鍾聲再次賜福人世的時候,一個混含著仇恨與蔑視的嗓音在一間與世隔絕的屋子裏響起:“人民公敵尼古拉·齊奧塞斯庫一案,證據確鑿,事實清楚。根據《羅馬尼亞刑法》第一百六十二條、第一百六十三條、第一百六十五條和第三百五十七條,被告犯有故意殺人罪、危害國家安全罪、破壞公共秩序罪、貪汙罪、受賄罪。特別軍事法庭宣布:數罪並罰,判處被告尼古拉·齊奧塞斯庫死刑,立即執行,沒收全部財產,不準上訴!”
他心愛的女人也將魂歸西天。
秘密審判,不準上訴,從被捕到斃命,僅三日之隔。這已遠非正常性質的審判,甚至帶有恐怖之嫌。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極端行為呢?原因隻一點:仇恨和恐懼!對民眾來說,是仇恨;對政敵而言,則是恐懼——那種一天也不敢讓獨裁者多活下去的恐懼!他們太緊張了,太熟悉對手的報複手段了,其神經像金屬片一樣已繃到了極限,再僵下去,即要崩潰。
可這對齊氏來說,又有什麼可愕然的呢?難道這不正是您一貫的鐵腕政策?您不是堅定地認為“目的大於手段”嗎?每每將司法程序省略、節約到極點的,不正是您自己嗎?除卻“齊奧塞斯庫”幾個字,判決書的每一句台詞不都是您平日耳熟能詳的嗎?您記得“人權”這個字眼嗎?當在秘密審判和處決政治犯的手令上簽字時,您又何曾有過一絲猶豫和遲疑?
更可怕的是,對齊奧塞斯庫非常態的審判,人民群眾竟毫無異議!偌大一個國家,竟沒有一個人公開質疑。正應了中國那句老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其實,早在四十五年前,齊奧塞斯庫夫婦的命運就在一對意大利人身上預演過了:墨索裏尼及情婦克拉雷特。戰爭尚未結束,一支衣衫襤褸的山區遊擊隊就匆匆宣判了他們的死刑。然後,意大利曆史上最著名的一組屍首,便像動物一樣被懸吊在米蘭廣場上,待仇恨的剔刀來剜割,等怨毒的鞭子來抽打。
單就這一場麵,的確稱得上恐怖了。但問題是:在你親手締造的那座恐怖半島上,對手還能想出別的更簡單的辦法對付你嗎?要知道,他們像害怕惡魔一樣怕你,怕你再將屠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們甚至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哆嗦,甚至迷信地擔心你複活。為了活下去,為了釋放恐懼,他們隻好表現得比你更瘋狂更決絕……
這是仇恨的力量,但更是恐懼的力量!
對齊氏們來說,像紐倫堡或海牙那樣的審判庭,簡直就是夢中天堂了。在那兒,至少有辯護、有上訴、有旁聽、有見證、有表決、有探視……從這點看,他遠不及另一位同壕戰友——前民主德國領導人昂納克幸運,後者麵對的不是政敵的惡性報複,而是相對公正的西德司法程序和國際法準則。
我想,在獨裁者坐以待斃之時,他對敵人最大的期許或許是:要是這些人信奉民主與理性該多好啊!可惜,要讓自己的臣民在短短幾天內學會司法公正與人權意識,簡直是癡心妄想、緣木求魚。太晚了!他們從你這兒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從他們那兒得到。因為,他們身上壓根沒有那東西,沒機會生長你直到最後一刻才懷念的東西!難道不正是你,早早即把生長它的種子和土壤給踩爛了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你死於自己。
依靠暴力維持的權力,最終埋葬它的不會是別的,惟有暴力的掘土機。
長期恐怖的社會氛圍,往往導致反恐怖的手段也是恐怖的。“恐怖導致與恐怖作鬥爭的人也變得殘忍,它使溫和的人也學會了暴烈莽撞”。暴力彈起的是同一種暴力情緒,而理性——即使尚剩一點殘渣的話,也早已被仇恨的濃煙熏得睜不開眼。更嚴酷的真相是:長期的政治高壓,對人權信息的鎖閉,對自由文化的防範,對民主人士的迫害……使得這個國家的臣民和其家長一樣頭腦簡單,行為魯莽,缺乏正常的公民社會的精神滋養,缺乏民主教育,沒有合法審判的經驗和參照,沒有訴諸理性的意識,沒有現代文明習慣和憲政遺傳——除了暴力,除了以惡懲惡、以暴抗暴的本能,他們頭腦中就再也沒輸入過別的。
那麼,是否仍不乏一支(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線!)試圖阻止施暴的力量呢?比如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幾個法官或律師不顧一切地站出來,向同胞們大聲疾呼:“即使罪孽深重的人,也有權得到合法的審判!”或許確有過這可能,但現在沒有了。因為,那些高尚的充滿理性和不計私利的頭腦,那些最早鼓吹民主政治的人,早已成了獨裁的犧牲品,早已被不容異端的權力提前絞殺了。剩下的,惟有對民主的無知,對人權的冷漠,對武力的貪婪效仿和大肆揮霍。如今,已沒有誰挺身攔截那衝向獨裁者的拳頭和棍棒了(假如他們活著,本是最有希望這麼做的。也就是說,那些被獨裁者提前殺死的人——恰恰是惟一可能在未來使獨裁者免遭非法侵害的人)。
不寬容隻能導致新一輪的不寬容,嚴厲暴虐隻能衍生新一輪的嚴厲暴虐。在那些將最優秀的政敵(比如像“吉倫特派”那樣懇赦國王的溫和派)斬草除根、格殺勿論的運動中,等待劊子手的隻能是更激烈的反撲和報複,因為他們早已把憎恨狂暴與極端的力量給絞殺了。當把一個國家中最寶貴的“理性派”送進墳墓時,也就等於提前把自己送進了墳墓。獨裁者應從正在倒下的屍首上看見自己未來屍首的影子——因為那些罹難者,本是惟一力主以正常方式審判自己的人——在未來,在仇恨的烈焰衝來時,本應由他們為奄奄一息的獨裁者築起“防火牆”和“隔離帶”!
曆史上,這樣的情形屢見不鮮:獨裁與反抗,使用的竟是同一工具和模式!反抗者根本不會,也不可能想起別的法子對付昔日仇人!而且,收割暴君頭顱的土壤極易瘋長新一茬的剃頭刀!正像法國十八世紀末始演的那樣:從“三級會議”、“國民公會”到“熱月政府”和“督政府”,從“執政帝國”、“百日事變”到“波旁複辟”,從路易十六到馬拉和夏裏埃,從羅蘭、丹東、德穆蘭到羅伯斯庇爾和聖鞠斯特……頭顱如椰子般滾入“大革命”的草筐——最終人們發現:這要求填滿的筐子竟是漏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