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印象
2007年春季的某個下午,一個朋友告訴我說,黃子平要在北大做“魯迅六講”。我便前往。
6點45分,到了五院北大中文係教研室,走進門去便見一個和藹的老頭,穿著樸素,碩大的腦瓜,禿頂,花白頭發,笑嗬嗬的,黃子平先生在一旁和他說話。我看過錢理群先生的照片,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老錢”了。
那晚,中文係學術報告廳擠滿了學生,前八排給中文係本係學生預留,我隻能站著聽講座。講課開始,錢先生做了主持,簡短地說了話。他說自己沒有幽默感,過分精神化,對日常生活不關注,並說缺啥補啥。
1985年,錢理群與黃子平、陳平原共同提出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也就是這個概念引起了我對於他們三人的關注。不過那時,我對學術沒有什麼感覺。
黃子平先生說話幽默,他稱錢先生“錢老”或“老錢”,談笑之中自有一般學者難有的達觀和睿智。北大中文係師生習慣於稱錢先生為“老錢”,我也喜歡這種稱呼,感覺親切。最先接觸錢先生,是十年前讀了他的《心靈的探尋》,依然記得當時很苦悶的困境中閱讀時的那份激動心情。那是一個寂寞的青年在一個暗夜裏突然感受到一顆滾燙的靈魂,瞬間孤獨與憂憤被點燃,那一刻我決定打破“鐵屋子”!此後的幾年時間裏,他的著作擺放在我的書櫃裏,在艱苦的困境裏支援著我的精神!在我的閱讀感受裏,錢先生的文章充滿了激情,充滿了衝擊力,內心始終充滿著緊張,用“峻急”、“純粹”、“鬱熱”、“極端”、“靈魂分裂”這些詞語或許可以概括他的精神側麵。如今見了錢先生,他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飽受世俗風沙的消磨,卻始終能滿懷熱忱,這十分難得。
2009年4月19日14時,錢理群先生的身影又出現在國家圖書館二期新館學術活動廳(學津堂)裏。他這次開講“對魯迅的再認識及其在當代的意義”。他說魯迅有三個拒絕:他拒絕被體製收編;他拒絕被任何一種思想文化體係所收編;他也拒絕收編我們。錢先生特別提出,在魯迅生活的時代,他麵對著兩個困惑:東方專製主義的困惑和西方文明病的困惑。今天的中國,情況遠比20世紀初要複雜,我們現在是一個前現代、現代、後現代在一起的社會。這個問題引起了我長久的思考,相比魯迅的時代,這個問題更複雜。
我從安徽來到北大學習,不正是為了深入思考這個問題嗎?當下麵對的問題空前未有地複雜,所以我們麵對問題的態度也要空前未有地複雜。然而,錢先生麵對問題提出的解決之道還是魯迅式的“橫站”,我猛然覺得他籠罩在魯迅的身影裏。單一的精神視野,已經不能更深入認識當下這個世界了。我深深感到“老錢”的局限。理解“老錢”的局限,對於21世紀的我們,或許比理解老錢的“偉大”更有意義。
一
從1985年走向講台給81級的學生講魯迅,到2002年正式退休,錢先生在北大連續給22屆的學生講了17年的“魯迅”,其中還不包括給研究生開設的魯迅、周作人研究的專題課。與其說錢先生是“研究魯迅”,不如說是“擁抱魯迅”。從錢先生有關魯迅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他始終把自己的靈魂投入到研究對象之中,拿全副靈魂、思想去和對象交流、融合。我幾乎買了他所有的著作,個人以為他寫得最好的是學術隨筆《拒絕遺忘》。老錢的人格力量值得稱道,可惜他對於魯迅的理解過於樂觀和激情,而魯迅本質上是一個孤憤的性格悲觀的人。一個北大文學博士說,老錢的魯迅研究隻能說是關於魯迅的讀後感,我諒解這位老鄉的狂妄。在北京大學,以至整個日益功利化的中國大學校園裏,錢理群先生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注定是個異類。
錢先生從“民間”走出,帶有鮮明的不同於學院學者的生命體驗,深刻吸引了一批人。這麼多年,我在網絡活動中,結識了一批網絡思想者,有著相似的精神取向,大多喜歡錢先生。他們是南朵、陳愚、相似的你我、燃燒的海水、阿啃1919、梁衛星、崇拜摩羅……記得2002年年初,在當時的《讀書》論壇,我見到一個網友在發帖求購錢先生的大著,這就是“崇拜摩羅”。我清楚地記得他在回信中那擲地有聲的一句話:“我也要做一個精神戰士!”一個年輕執著的聲音,令我震顫!隨後,23歲的他幾經輾轉,慕名前往北京錢理群等他崇拜已久的“精神界戰士”家中拜謁求教。尚是一個軍校學員的弟弟,懷著一腔怎樣激越澎湃的少年情懷,揣著一個覺醒了的孤獨的靈魂,隻身奔赴北京,走向他的偶像……
由此可見,錢先生當初是如何影響我們精神世界的。
錢先生是一個特別有激情不說假話有真性情的人,用高遠東先生的話來說他是位“天才的演講藝術家”,這點從他的係列專著中就可以看出來。關於錢理群先生的講課風采,曾經有聽課者回憶道:“老錢擦完黑板並不將黑板擦放歸講台或者黑板支托,而是拿在左手,同時右手也捏著粉筆,繼續激情澎湃、滔滔不絕地講課。他雙手不時在空中舞劃著,這樣一堂課下來,紛紛揚揚的粉筆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和臉上,和他流出的汗混合在一起。不用說,老錢對一堂課的付出是很多的,而得到的回報是下課時的熱烈掌聲。”北大中文係的邵燕君女士稱錢先生是中文係幾級學生共同的精神導師,她這樣回憶聽錢先生講課的情形:
教室照例被擠得水泄不通,連窗戶上都“掛”著人。講演快開始時,通道的人群中閃出一條縫,有人說:“錢理群來了。”我朝教室門口望過去,隻見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人踉踉蹌蹌地擠進來,腦袋碩大,頭頂半禿,衣服好像也蒙著一層再也洗不出來的土灰色……
閱讀錢理群先生的大部分著作,可以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蒼涼與苦痛。我讀過孔慶東先生的《恭賀錢理群老師六十壽辰》、《俠之大者,錢理群》、《我看錢理群》,他把錢先生看作“大俠”、“惡僧”,稱“錢理群給予青年的是一團熊熊燃燒的活的啟蒙精神”;汪暉先生說錢先生就像黑塞筆下的那隻“荒原狼”,整整一生,他將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維能力用來反對自己;王得後先生指出,老錢站在魯迅與自己學生之間,清醒地、自覺地充當“中間物”,這是很寶貴的;孫鬱先生說他讀《心靈的探尋》時,感覺調子是慘烈的、悲愴的,也多少染有苦行僧的色澤,然而日常生活的他,卻儒雅得很,與蒼涼的韻致相距甚遠,讀錢氏描繪“魯迅式”知識分子的論述,可以感到他內心的激情,並感歎道:“今後的大學講壇,像他一樣激情四射、頗有信念的老師,很難見到了”;王乾坤先生指出錢先生的著作吸引他注意的主要不在於學術和思想,而在於作者本人生命形態的置入,也就是把自己熬煎在裏邊;王吉鵬先生指出錢先生的研究“不是聆聽僵硬的說教,見到的不是陳腐的學究氣,而是同作者一起走過一段靈魂升華的天路曆程”;摩羅先生的《半佛半魔錢理群》一文稱讚錢先生半佛半魔。
錢理群先生的意義不在於啟蒙了什麼,而在於怎麼啟蒙。他帶著生命的體溫直麵世界,敢於撕下自己的麵具,給我的精神衝擊是強烈的。有時候不免納悶,錢先生是一個樂觀激情的人,魯迅先生是一個特別沉鬱的人,性情差距之大,他果真能深入魯迅先生的心靈世界嗎?讀過王得後、汪暉、王乾坤、陳思和、孫鬱、吳曉東、邵燕君、薛毅等評論錢先生的文章以後,我覺得老錢是一座“鐵屋子”!心想:魯迅先生被他講到這種程度,我還能再說一些什麼呢?!這個問題一直挑戰著我,讓我不敢懈怠,隨時做好突圍的精神準備。
我既非錢先生的嫡傳弟子,也非北大中文係的學生,而隻是一個讀過他的書受到他精神滋養的人。我承認,自己不是個愛熱鬧的人,即便錢先生就在身旁,也隻是習慣冷眼看風景,而不會輕易主動上前搭話,更不會隨便想加入到某個群體中。但是,作為長者,一個把生命與青年學生的血肉聯係的北大教授,我對他表示尊敬。但是我從那些並非溢美之詞的評論錢理群的文章中,隱隱看出“老錢”精神影響的負麵作用。太急切,太激烈,往往不能持久,往往變得無聊。
沒有去京之前,我多少有點“導師情結”;到了北大之後,情結徹底破滅了。那些稱頌錢先生為“佛”和“大俠”的弟子們,各個都被時光打回原形,蛻變成“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想想曾經對他們的期待,我本能地有些不適。歎息,如今的一些“知識分子”已經失去了人格的力量,淪為庸人俗人。即便在北大,真正做學問的,可能不太多,今後像錢先生這樣的學者更是稀缺。大家都很浮躁。更要命的是,一些學者人品很差,甚至超越一些底線。如何讓我對他們有精神期待呢?正是魯迅先生的鞭策,讓我克服了自己的局限,忍受多年的重壓而有所升華。關於這點,我十分珍視。
二
近年以來,研究魯迅的似乎越來越多,靠研究魯迅獲取職位、職稱,獲得安身立命、揚名的人越來越多。我曾經在2008年去國家圖書館和北京大學圖書館查了關於魯迅研究的論文。各種各樣以魯迅為題的碩士論文、博士論文和資料彙編,嚇了我一跳。但是,我仔細查閱其中的多數論文,除了那些熟悉的引文,大多缺少什麼重要價值。
魯迅研究有愈來愈經院化的趨勢,更有不少學者持各種理論否定魯迅,或者把魯迅大卸八塊,隻有少數人是在魯迅止步的地方和邏輯的指向,向前推進。魯迅本人是個直麵人生、與人間保持密切關係的人,如果我們的研究不能和這些人的生存結合起來,那是沒有意義的,當今魯迅研究的最大問題就在這裏。有學者高呼,回到魯迅去,打破符號化的魯迅,直接靠近魯迅的生命本體。魯迅的生命,是“反抗絕望”挑戰生命極限的生命,而不是書齋裏的學者,那些用各種理論、各種框架對魯迅進行學術肢解的“學院派”和以魯迅精神傳人自命的謬托知己者,向來為魯迅所憎惡。一些學者缺乏開放、敏銳而又切實的“問題意識”,隔靴搔癢、牽強附會,另有一些所謂文化基督徒和自由主義者,根本不去深入地讀魯迅作品,而是主題先行,預設一個框架然後把魯迅裝進去隨意塗抹。一些研究魯迅的人,恰與魯迅的生命精神相去萬裏。魯迅最終離開廈大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魯迅發現,學術研究隻是中國社會的一種點綴,一種文化擺設,他並沒有感覺到學術對中國的意義和價值。魯迅離開廈門大學,實際上是與學院文化的決裂。我覺得學院文化有一種惰性,看似公允實則沒有什麼意義。
錢先生1960年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貴州一所衛生學校教語文。他自己在貴州下放了18年,貴州可謂他的“第二故鄉”,對身處底層的人的心情有切身體會。他在那裏寫的魯迅研究劄記,有一兩百萬字。錢先生身上有一種可貴的民間的底氣,“我一直沒忘了貴州,一直把她留著。我走了一條學術的道路,原來是比較野的,現在要納入到正軌當中去,這是很痛苦的過程。獲得了學術界承認,具有發言權後,新的矛盾又產生了:野性還在,不習慣學院的束縛,總忍不住站出來為底層說話”。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錢先生一直警惕被學院、被知識、被權力收編,他的學術研究實際上是自我生命的“掙紮”。錢先生對於知識分子的研究,決定了他文學研究的理論特點:首先,它不是純粹文學研究,而是思想史、文化史的交結;其次,這研究與他的個人經曆有關,“帶有自我反省、自我解脫、自我升華的特性”。我特別喜歡他身上的那種“野性”,這種“野性”在日趨體製化學院化的今天,越發少見了,即便在北大,我看到的都是“規矩”的學者做著“規範”的論文,日益感覺生命的窒息與壓抑,內心感覺痛苦。
我感覺,一個不能與人間建立精神聯係的學者根本稱不上豐富深刻的學者。錢先生曾經說:“貴州和北大是我的兩個精神基地,民間與學院,對我來說是一個互相補充,也有衝突矛盾,但這就是我的思想和學術特點。”然而,真正打動我的是作為“民間思考者”的錢理群,而不是作為學者的錢理群。他的“民間立場”,就來源於魯迅。已經告別北大的錢理群先生,依然孜孜不倦於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中學語文教育,無論是在學院還是在民間,錢先生一直沒有放棄自己關注當下問題的人間情懷,讓人尊敬。和那些在象牙塔一路修行的學者不同,錢理群先生是帶著自身豐富的經曆闖入學術界的,他有自身要麵對的問題,對北大的碩士、博士教育相當失望。錢理群先生的魯迅研究是生命化研究,他的教育是生命化教育。始終有赤子般的純真,對世界、社會、學術永遠有好奇心與新鮮感,因而具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
北大中文係現當代文學教研室的所有教師,都對魯迅有所研究。估計像老錢這樣拿靈魂投入研究對象的,不會很多。邵燕君女士說,錢先生的研究實際上是在“讀人”,是“體驗”、“相遇”,“彼此糾成一團,發生靈魂的共振”。
錢理群自稱“不追求永久的學術價值”,這與追求學術規範的學院學者決然不同。也正因為如此,他深受青年學生的喜愛。錢先生曾經說他寫作主要是感受型的而不是研究型的,他自己的定位就是“中間物”,自覺踐履魯迅精神,當代知識分子中很少有人像他這麼清醒著。承認自己的有限,而又不拘泥於有限真是可貴。老錢講魯迅時把自己燃燒在裏麵,投射著自己的靈魂。
錢先生不是一個“書齋、藝苑裏”的“純學者”:他雖然身居學院,卻沒有把自己禁錮在“象牙塔”裏,而是直麵現實,強烈地擁抱現實,堅持對現實進行反思與批判。正如郭春梅女士所說,那種麵對研究對象時所感受到的永遠的心靈的劫難,那種深刻執著的救贖意識和博大深沉的人文情懷,賦予了他的著作一種詩意的光輝。讀他的著作,我們分明能夠觸摸到他內心深處的蒼涼與苦痛,柔情與悲憫。那是一種不相信彼岸世界卻又真誠地追尋彼岸世界的魯迅式的“絕望的反抗”,是一種用博大的曆史熱情燭照現實存在的責任感和使命意識。而這,正是錢理群先生的魅力所在。
錢先生說,不要隻是咀嚼自己的苦痛,而要把苦痛化為精神上的財富。是的,僅有痛苦和憤怒是不夠的。在安徽那個閉抑的環境裏,錢先生的著作鼓舞了我,這是他著作的迷人之處。可是,在我看來,人可以依靠激情鞭策自己,卻不可以用激情處理問題。
錢先生常常帶著自己強烈的主觀感受去研究魯迅、曹禺、穆旦等作家,這種過分的融入往往讓他無法從容抽身,顯得有些“峻急”、“鬱熱”、“極端”、“靈魂分裂”、“躁動”等,錢先生特別喜歡宏大的詞彙,比如“20世紀”、“中國”、“中西”、“大”、“知識分子”等,宏大敘事帶來的激情雖然能感染人的情感,給人以力量,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錢先生過分的啟蒙姿態,不受羈絆,過於單調、沉重、精神化和脫離現實,喪失多角度觀照生活的視角,精神資源過於單一,卻無助於解決問題。這種抽象的激情容易讓人產生對魯迅的“誤讀”,從而產生隻想當英雄和聖人而不去做普通人的想法,這是值得注意的。錢先生在間接向讀他書的後生傳遞他這代人的痛苦,難道就不怕培養出新的“醉蝦”?錢先生過於看重所謂“知識分子”的作用,他有一種“奴在心中”的痛苦,想做永遠的批判者,永遠不滿足於現狀,事實上這也隻能是極個別知識分子的選擇,不足以效仿與推廣。我覺得在一個健康的社會,“知識分子”越少越好。
三
對年齡太小就被魯迅深深影響的人,是必須加以警惕的。這些人常常是因為生存環境的惡劣,在魯迅的火山那裏找到一個虛幻的爆發口。而實際上,無論是思想還是學問,他們空空如也(當然,這話有“自食”的味道)。如果不確立自己的思想或者學問,他們就會跟著感覺走:今天擔當個體的苦難,明天唱唱集權的讚歌,看一份自由主義的宣言,馬上變成一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聽一場民族主義的演講,馬上就變成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唯一保持的是極端,從這個極端跳到那個極端。錢先生所一直思考的改造人性、根除奴性、拒絕遺忘、摒棄虛偽等,可能是永久的問題,不是哪個時代一下就能解決的問題,可能變成一種思想重壓壓製年輕人的精神發育,應該到成年後再慢慢思考這些問題。隻要看看當下的少年就可以知道,他們對學校教育、對社會、對人生都充滿了調侃,從中透露出看透了一切的冷漠。學生的情況,資質各有不同。麵對這種狀況,如何啟蒙?還統統用魯迅激發他們對社會更強烈的憎惡和批判嗎?錢先生再怎麼愛魯迅,這是他本人的嗜好,可實在不能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