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6月——1995年9月
一、答《當代文藝思潮》問
問:您感到我國建國三十五年來社會主義文藝的發展,有哪幾條基本的、最重要的經驗和教訓?
答:最重要的經驗:一、堅持社會主義方向。二、以革命的現實主義為基礎。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最重要的教訓:一、用政治代替文藝。二、曾經一度的文字獄。
問:三十五年來,我們在文藝評論和研究中,有哪些重要的理論突破和對文藝創作實踐有推動作用的理論研究成果?
答:一、文藝家不脫離政治,文藝不從屬於政治。二、注意寫人物,而人無完人。三、不回避生活陰暗麵,戰勝黑暗就是光明。
問:從三十五年來的文藝思潮發展、鬥爭的足跡和輪廓看,其中有哪些基本的規律和重要的趨向?
答:基本的規律——大動蕩,大轉折,大革命,大改革,大發展時期容易造就優秀的作家。
重要的趨勢——生活描寫越來越複雜,人物描寫越來越豐滿;哲理性和娛樂性都越來越強。
問:我國當前的文藝創作正在哪些方麵有所突破或即將突破?有哪些值得給予充分重視和研究的作家作品?
答:在藝術的典型化和典型的多樣化方麵已經突破,可望有更大的突破。
“值得給予充分重視和研究”的作家已為文壇“充分重視”,但“充分研究”還不夠。
問:為了跟蹤世界新技術革命發展的新形勢和我國城鄉深刻變革中的現實生活,我們廣大文藝工作者應從哪些方麵進行積極的思想準備和理論武裝?
答:學習現代化知識,進一步解放思想,繼續探討社會主義文藝規律,獲得創作自由;改革文藝體製,鼓勵競賽,獎勵優勝者。
問:您對“開拓文藝研究領域,革新文藝研究方法”有什麼想法?關於這方麵的試驗和探索,您對《當代文藝思潮》這個刊物有什麼要求和希望?您認為有哪些需要大膽涉足的領域和新路?
答:迫切希望探討兩個重要問題:一、社會主義社會精神生活和物質生產的平衡性和不平衡性(可以達到基本平衡)。二、社會主義社會產生偉大史詩、偉大作家的條件(文藝改革將是條件之一)。
我希望《當代文藝思潮》開一代評論的新風,靈敏,講理,清通易讀,多說些動人的話。
1984年6月
二、答《電影文學》問
1984年12月12日,《電影文學》編輯部朱晶與閻綱就電影問題自由交談。
問:近年你對電影挺關心,不但“觸電”,而且“帶電作業”,寫了一些電影評論。
答:我寫電影評論始於1958年,那是野台子看戲,忍不住喝彩叫好,到底好在哪裏,講不出個道道。近年“觸電”,因為電影“觸”我,所以,以電攻電,“帶電作業”,保衛貴廠的《人到中年》。
電影之重要,在於它的無可比擬的群眾性。排除障礙,確保電影事業自由發展,文藝工作者人人有責。
問:你能否談談對長影出產影片的印象、觀感、希望?
答:我曆來欽佩貴廠的藝術家們,如於敏、林杉、顏一煙、胡蘇、孫謙、水華、成蔭、淩子風、沙蒙、王家乙、林農、蘇裏、武兆堤、郭維、王炎等;現在又湧出一批中青年藝術家,如孫羽、齊興家、常彥、薑村森、張輝等。我對他們拍的影片非常喜歡。長影廠有拍曆史大片的好傳統,很會表現戰爭和農民,善於反映社會鬥爭。你們的《不該發生的故事》和《在被告後麵》看後驚心動魄,我都寫過評論,盡管小說評獎非常忙。幾天前(12月4日下午),我在電影局看了《譚嗣同》,是你們廠的吧?好!驚天地、泣鬼神,場麵大,氣派大。古時改革家,“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好人沒好報,殺賊不成被賊殺。悲哉,斯夫!觀古為了鑒今。我們今天自上而下革新,應大力起用“維新派”。胡耀邦同誌翹首以待,盼電影“更上一層樓”,長影廠不為牛後,今年大顯身手。說一千、道一萬,“人間要好詩”,大家要看好電影。
問:作為一個評論家和觀眾,你認為一部好影片應當具備哪些條件?
答:什麼是電影?我不甚了了,談何“好影片”!真的,吃了好幾十年文藝飯,不知小說為何物,電影為何物。豈止我一個人,讀過王朝聞同誌為《中國新文學大係》藝術理論集寫的導言,始知問題的嚴重。但不管怎麼說,對於藝術本體的認識還是越來越明晰。
作為一個電影觀眾,我起碼要看那些看得下去的電影;要看那些看得懂的電影;要看那些有一般欣賞水平的觀眾能夠當場意會的電影。連你我這樣的人看起來都吃力,或百思不得其解的電影創作,恐怕隻能試驗而不宜提倡。群眾看得懂,而且喜聞樂見的影片,是我國目前迫切需要的好影片。幾天前,珠影廠的《雅馬哈魚檔》試映,事後座談,我向張良和演員們祝賀成功。這部片子深刻嗎?不夠深刻,然而它是好影片。它大開人們的眼界,一新人的耳目;時代風情撲麵而來,觀眾乘興而歸。
我們長期來忽略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忽視對於我們服務的對象——觀眾的心理研究。我們不妨捫心自問:“我擠時間,擠車,排隊,托人,花錢買票,等退票,興致勃勃地觀看,迫不及待地議論,為了什麼?花錢買個痛快嘛!開開眼,解解悶,逗逗樂,開開竅……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長影廠一貫重視電影的情節性和群眾性,這是一個優良的傳統,大有發展前途。我希望長影廠的編導藝術家們重視自己這一傳統,繼續發揚這一傳統,不要在外國影片麵前自慚形穢。
當然,既生動、又深刻,既喜聞樂見、又啟人心智,更好,好上加好。可惜這樣的影片仍嫌太少。
問:電影的深度主要取決於什麼?
答:主要取決於人物典型化的程度。無趙一曼則無《趙一曼》,無白毛女則無《白毛女》,無董存瑞則無《董存瑞》,無吉鴻昌則無《吉鴻昌》,無達吉則無《達吉和她的父親》。《甲午海戰》因鄧世昌而出名,《人到中年》由陸文婷而轟動。《鋼鐵戰士》、《上甘嶺》、《黨的女兒》、《獨立大隊》、《戰火中的青春》、《創業》、《十六號病房》莫不因為主人公藝術塑造上的成功而深入人心。重視人物的刻畫,也是你們廠值得稱道的優良傳統。
藝術影片和較長的文學創作一樣,均以典型人物的塑造而見長。為此,電影藝術家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以至畢生。
問:文學和電影曆來是一對密切的盟友。我國新時期文學的繁榮與突破有目共睹,當代文學進展的經驗,有哪些值得電影汲取?
答:電影界的朋友談起來,一致認為當前文學的成就高於電影,比電影深刻。當前文學創作的主要特點和經驗就是:反映生活真實,描寫人物深刻;敢於正視現實生活的、甚至十分尖銳的矛盾,又善於從整體上藝術地把握現實;注意人物性格的鮮明和統一,更注重人物內心世界的豐富性和複雜性。這裏,顯得重要而迫切的,是為人物典型塑造而對人物所作的複雜、豐滿的描繪,使人物個個成為生活化的、栩栩如生的、活靈活現的、真切感人的血肉之軀。開國迄今,共拍藝術片一千多部,多數留不下來,究其原因,主要是人物不真實、性格單一化。近年來反映改革的影片(如《不該發生的故事》、《在被告後麵》等)其所以給人留下印象,主要原因正是打破了故事情節的“無衝突論”和人物描寫的簡單化。近年來電影藝術家們如饑似渴地學西方,用新法,大多為了加強人物的心理刻畫,克服人物描寫上的單一結構,這樣的借鑒當然要熱情支持。我們的電影政策應進一步對外開放。
問:電影評論在整個文藝評論中比較薄弱,如何活躍電影評論,請你談點意見。
答:文學評論何嚐不薄弱!關於加強文藝評論的問題叫喊了幾年,有什麼用?沒有人不說評論重要,我們說領導也說,但是認真抓過幾次?你做過《長春》的編輯,寫文學評論,又在文學講習所學習過,現在編《電影文學》,相信你有同感。也有認真抓評論的,那就是一些文藝刊物編輯部。據我所知,《文藝報》、中國作協創研室和《小說選刊》等單位,為了小說評獎辦了幾期初評活動,邀集了一批人,扶植了一批人,發現了一批人。地方文學期刊,也辦過多起“筆會”,有的邀請了評論工作“者”。再就是一些學術組織的年會、學術討論會,會期,群賢畢至,老少鹹集,機會難得。有些地方刊物也給優秀評論文章評獎,效果不錯。《大眾電影》約在1982年搞過一陣(相當一段時間)本刊特約評論員活動,共十人,計有王蒙、唐達成、徐惟誠、李陀、鄭洞天、羅藝軍、李希凡、楊誌傑和我,林杉主持。大約一月一回,看新片、見編導、談藝術、論成敗;上午看片,中午酒菜,下午座談,天黑散夥。影協五樓,一度變得風流。《大眾電影》認為這是活躍電影評論的好方式,我在《電影通訊》的一篇文章中介紹了他們的經驗,但是好景不長,不了了之,“評論員”們作鳥獸散。上月19日至本月4日,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舉辦“新中國三十五周年電影回顧學術討論會”,時間之長,人數之多,討論之深入,為電影史上所罕見。這樣的活動會出評論家的。又聞,中國電影文學學會、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聯合舉辦的“世界電視觀摩會”,將於明年1月7日至21日在豐台舉行,規模不小,也一定會出成果。又聞,在北京的幾個單位和一些人,熱情舉辦了青年影評征文評獎活動,聞所未聞,屬於首創。這些,都是活躍電影評論的好方法;但是,遠遠不夠。需要解放思想。需要克服“左”的影響。需要政府部門、領導部門重視。需要一支專業影評隊伍。需要設全國優秀影評獎。電影改革勢在必行!我已經看見一批有才華的中、青年影評者,走過來了,《電影文學》應該幫他們一把。
問:我們想發表你這次談話。
答:也好,立此存照。
1984年12月
三、批評方法答問
問:(略)
答:我做編輯的時間不算短,是名副其實的老編輯,評論家不敢當。我寫的文章不算少,但那些東西充其量不過是“高級廣告”,或叫“通俗評論”。唉!年過半百,一事無成。
問:都說評論落後於創作,你認為呢?
答:評論落後於創作不是表現在評論作為創作的勇士一麵。
而是表現在評論作為創作的謀士一麵;不是表現在敢不敢鼓勵作家反映社會矛盾的一麵,而是表現在如何配合作家深刻地理解社會矛盾的一麵;不是表現在未曾激勵作家開拓審美意象、思想情境的一麵,而是表現在如何協助作家藝術地開拓審美意象、思想情境的一麵。總之,評論對於新時期的文學在新形勢下如何適應自己的環境,如何適應具體的反映對象,如何總結創作的曆史經驗,如何探討藝術規律等問題顯得薄弱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