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錢鍾書先生《管錐編》所論:“畫之寫景物,不尚工寫,詩之道情事,不貴詳盡,皆須留有餘地,耐人尋味”,“‘神韻’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詮者,景物有不著痕跡者,隻隱約於紙上,俾揣摩於心中。以不畫出、不說出為畫不出、說不出,猶‘禪’之有‘機’而待‘參’然。故取象如遙眺而非逼視,用筆寧疏略而毋細密。”
這就是“神韻”,中國詩畫的美學精髓,它成為王充閭研磨和追求的高致,數十年如一日,貫穿於其寫作生涯的始終。
他是詩人型的散文家,又是學者型的散文家。
王充閭才識博達,博學多聞,旁征博引,說理周到,使作品內容大為豐厚,故稱學者型散文家。他熟讀詞詩歌賦,具有詩才,絕句律詩均不落俗,他的散文是以詩句為鋼材澆鑄而成的,故稱詩人型的散文家。
他不知從哪裏弄來那麼多的資料:詩、文、筆記、野史、專著,應有盡有;一旦智慧閃光、偶有所得,有關的材料、例證、格言、詩情、畫意紛至遝來,如眾星拱月、花團錦簇,把魯迅所說的“一點意思”襯托、渲染、強化得淋漓盡致。收集如此浩繁的筆記卡片已經大不易,要是憑記憶搜索掃描最優化,那可就太了不起了。
說春雨,他可以一口氣舉出對春雨的一連串的形容和讚美(《小樓一夜聽春雨》);說黃山,他幾乎搜盡奇峰,引述讚詩左右逢源(《美的探索》);說沈園,他的詩趣更濃,就《釵頭鳳》不盡的綿綿愁緒大引特引,委婉曲折,柔腸寸斷,意境深邃悠遠。
一幕千古憾情悲劇為濃濃的詩情所籠罩,如詩如畫,亦夢亦真(《夢雨瀟瀟沈氏園》。此為王充閭上乘之作,可貴還在於一篇小小的散文刻畫出一位大詩人隱曲幽情的性格形象(文後兩段作者的抒情議論實乃一唱三歎)。就是說豆腐,也是曆數豆腐經,情趣橫生,又以豆腐喻人,妙不可言(《買豆腐》)。
最有意味的是說黃昏(《黃昏》)。為了說明黃昏夕照之迷人,他引謝眺,引王維,引泰戈爾,引高爾基,引莫泊桑,引凡爾納,引赫爾岑,引夏洛蒂·勃朗特。接著,引作者自己切身的體驗:傍晚時分草原落日的奇景,夕陽酷似過年時村頭的紅燈籠,芊芊茂草的荒原寂靜無聲,“牧歸的羊群從遠方遊來,一團團,一片片,簡直分辨不清是翠綠的‘魔毯’收斂了白雲、彩帶,還是白雲、彩帶飄落在草地上”。——黃昏便是成熟!王充閭寫得很美,很抒情,很有層次。
接著,筆鋒一轉,“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此,便引劉禹錫,引朱自清、李商隱,引陳毅,引葉帥,引盧森堡引伏契克,引劉白羽,一波三折之後,得出振奮人心的結論廣日出前的景象,竟與日落後的景觀非常相近,證明二者原本是同一的。
旁征博引,一波三折,天地萬物,歸於樂觀,是王充閭散文最常見的結構方式和藝術特色,非深厚功底而不能。這方麵,多少有點像秦牧。
前文說過,王充閭敘事抒情必以旁征博引、取譬博喻、成為複調、一唱三歎而後快,發揮了他博學多識的優勢,讀來頗有意興。章學誠說:“征實存乎學”,王充閭學識淵博,做到了。劉勰說:“綜學在博,取事貴約”,王充閭無愧於前者,稍遜於後者。征引過多、文獻足證,結果擠兌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