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陝西人、關中鄉黨冒著高溫、汗流浹背，每天中午從廣播裏收聽白鹿原上的故事，又在《當代》上體味這個故事時，他震驚了，被折服了。是鄉情，是偏愛，還是審美體驗、藝術打擊？
驚人的真實，奇異的情結，神秘的預見，深奧的千百年傳統文化民族精神的積澱和生發，使人不得不在藝術陶醉的同時陷入曆史的（包括革命史、階級鬥爭史的）沉思。
白鹿原既是彈丸之地、小小的村莊，又是關中平原，是既包括西安又包括延安在內的陝西，也就是自清末至解放、跨度半個多世紀的舊中國。白鹿原是魯迅筆下的未莊，柳青筆下的蛤蟆灘，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裏的馬貢多小鎮。
《白鹿原》是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道德的，民俗的，家庭的，婚姻的，心理的，人性的，而且是暴力的，革命的，傳奇的，甚至是神秘的。它既是心靈史，又是社會史。要是說作者陳忠實早已是文學家的話，那麼，現在他既是文學家，又是曆史學家。在創作《白鹿原》時，他懷揣縣誌，躍於原上，俯瞰大地江河，上石左右求索，宏觀微觀、思古撫今，追求“史”、“詩”融彙的高境界，完成一部詩的史和史的詩那樣的名副其實的“曆史畫卷”，慷慨激越沉鬱憂憤，神情斐然讀來熱耳酸心，心旌為之動搖。十分明顯，《白鹿原》的詩魂在精神，在發掘、發現我們民族幾千年來生生息息的精神。生命賴以存在的民族精神，使得本民族所以被擊倒、被消滅，延續數千年直到今天。為發現和光大這種生存、處世、治家、律己和自強不息的傳統民族精神，作者不惜冒犯被神化、庸俗化了的天條。
所以，陳忠實不能也沒有停留在長篇小說《渭華暴動》的水平上，不能也沒有停留在裏程碑《創業史》的水平上。文化革命，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天時地利人和等等一切的一切，都不容許像忠實這樣的作家滯留太久，他必須跨越，不然，中國的新文學，陝西的文學界、文學家將愧對前輩先賢和“文革”死者。
柳青的《創業史》，先生的道德風骨，向為文士所敬慕。要是不苛求古人的話，在當時哲學和美學的泛政治的、指令性、簡單化的情況下，出現《創業史》是文學的進步、藝術的勝利，因為它把小說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保住了，也就是保衛了文學自身。《創業史》在藝術上的重大貢獻是個性的刻畫和典型的塑造，是人物關係的微妙深刻，是故事情節的單純新鮮和多維性的心理糾纏，是細節的精選、精到、逼真和表現力，是語言文字的錘煉、一語中的以及對話的口語化、地方化，並夾雜土話和敘述語言的相當程度的歐化，總而言之，用諾貝爾獎常用的一句評語概括，就是“精通敘述藝術”。而其中，我個人認為，最值得我們注視和倚重的是他的入木三分的個性化描寫。他把各式各樣的農民不大走樣地描繪成“思考者”、“思辯家”甚至“能人”、“智者”，很了不起！
柳青的現實主義影響了陝西省幾乎一代的年輕作家，路遙、平凹、忠實都在其內，忠實是其中忠實、執著的一個。當然，“轉師多益”如平凹等，但忠實受益柳青匪淺，不論是個性的刻畫還是典型的塑造，都證明他是柳青的好學生。對農民的體貼和一片情深，愛農民，願終生獻於農民致富之道，也師承柳青。
但是，死讀書，不如無書；死學師，不如無師。繼承是為了發展，文學史上不會有第二個柳青。《白鹿原》在以下幾個方麵超越了《創業史》：時空跨度大，場景開闊，社會麵廣，人物眾多，矛盾複雜，富有傳奇性、神秘性和哲理性，顯示出結構才能，指揮千軍萬兵，負重若輕，絲絲入扣，合情合理，得來全不費功夫。一部如此大書，一上眼，就讓牽著鼻子走，隻有著迷和體味，而無單純的愉悅或趕任務式的得失參半的翻檢之勞。在這裏，《創業史》作者的議論沒有了，“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的教育者的姿態消失了，人物的言必階級、言必鬥爭，人物作為“政治的人”的偏狹或傾向被打破了，明顯的“寫政策”的急功近利陋習革除了。然而，最為重要的是社會的發展，從而，觀念的更新，思想的解放，獨立的思考。創作是個人的勞動，文學是個性的藝術，作者刻畫人物的個性，同時也在刻畫自己的個性。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隻有經過藝術家的獨立思考和藝術表現，才是貨真價實的真、善、美。在《創業史》中，有時是兩個頭腦同時在思考，在打架，在一致行動，隻要堅決反對資本主義，批倒富農，好像建成社會主義民富國強“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美氣日子立馬即可到來。《白鹿原》卻是用作者一顆頭腦思考的，陳忠實比柳青幸運的是他經曆了“文革”、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過程中的坑坑窪窪，明智地接受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路線，堅信隻有實踐才能檢驗真理的真理。陳忠實在《白鹿原》的最後，把黑娃的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置於新中國的麵前，置於讀者麵前，何等震驚和深沉！好重的一顆人頭啊！這是農民中的智者賢者兼預言家朱先生的學生中唯一的“土匪胚子”，又是他老人家自認為“最好的弟子”在白鹿原解放之日滾下的頭顱！我也注意到白嘉軒“以德報怨以正怯邪”的待人律己、“處世治家的信條”，對心術不正的人施行“心理征服的辦法”，以及他要在白鹿原乃至整個原上“樹立一種精神”的生平意願。我更注意到作品裏刻畫的又一個令人敬佩的人物朱先生留給幾十年後“掃四舊”的紅衛兵掘墓者的七個公母陰陽凸凹字——“折騰何日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