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死去活來的愛(1 / 2)

——再說《熱愛命運》

1991年夏我讀了程海這部長篇的原稿,覺得很有意思,今年該作出版又讀了一遍,感覺是一樣的。這部小說吸引我的地方在於作者對極其複雜、微妙的感情世界和人生體驗的既赤裸裸、又朦朧朧的藝術展示。作者不失其詩人的本真。

當學寫詩的主人公因家庭發生危機而萬般愁悶時,他小兒子將尿撒在艾略特的臉上引出“夏天來得出人意外,在下陣雨的時候……”的詩句;小兒又將像金條一樣的屎拉到勞倫斯的愛情小說上,引出“我雖然寫的是一個金黃色的故事……”的表白。我覺得程海精心,寫得聰明。

這部小說寫一個土裏土氣的城鎮青年詩作者對性愛的追求和對自由的向往;寫這個20歲上下的毛頭小夥子在各種花樣的戀愛過程中進而在各種類型的文化激戰中的性欲衝動、道德評價和良心拷問。那是一種自我拷打,自我折磨,自我作戰。

主人公南或“對女人的渴望,超過對生命的渴望”,是天下第一號情種,將真情和自由視為同一體。他一會兒最荒淫,一會兒最道德;一會兒登徒子一會兒小和尚。他如狂飆驟起的情愛欲望和個性追求往往伴隨著百般躁煩不安的道德自審,人性的衝動和人性的弱點總是聯袂而至。他把靈肉推向神秘的、不過一瞬的床邊,同時把自己送上久不離去的懺悔席上。他讚美自由,崇拜自然力,偷吃禁果成癖,熱愛命運,但卻被命運所犧牲、被大自然所吞噬,至死未能參透命運。南或到底是什麼人?作者要把他寫成什麼人?生命的探秘者,自由的探險者,大自然的歸皈者,真善美的幻想家,傾國傾城、多愁多病多情種,新舊文化、中西文化劇烈衝擊中的悟者、勇者、智者、思考者、行動家,還是弱者、怯者、流氓惡棍、不知改悔的好色之徒、社會上和文學裏的“多餘人”?

《熱愛命運》提出命運這一命題。命運又是什麼?什麼是命運?這裏又是一番搏鬥和拷打,人物和人物、人物自己和自己、人物和作者、作者自己和自己間的無窮的戰事。它尤其是自我靈魂的兩極的拷問和廝打,就像互為一體的浮士德跟靡非斯特相互扭打、開拓思維那樣。探求人生意義的浮士德和以“惡”出現卻“作惡造善”的靡非斯特不打不相識,終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非全善,惡非全惡,恰似《熱愛命運》中言:“活即另一種死,死即另一種生,死不如生?生不如死,甚至生不知生、死不知死。”程海的描寫真是玄而又玄,又如作品言:“扯他媽的蛋”,“全是胡折騰!”但是,程海的神韻恰恰就在這裏,作品中一連串感情糾纏的著例和心緒如潮湧般的“折騰”,難道不足以使善於思考的讀者琢磨再三品嚐一番人生百味麼?

這也就是《熱愛命運》裏警句禪機何其多、問號問句何其多的主要原因。

命運到底是什麼?“命運即是被情勢改變和扭曲了的生存態。”作品的第一人稱如是說。“不自由,毋寧死!用自由作代價,(就是)向命運屈服!”既不能離其所不愛又不能愛其所愛的主人公如是說。“不要抱怨命運。不全即全,不幸即幸……不要苛求命運甚至要熱愛命運。”南或的妗子如是說。在作品中充當深邃的哲人角色的程海先生則說:要超越命運,向藍天深處升華,借助“夢境”或“藝術”升華,藝術就是白日作夢,“夢是最美的,最自由的,最完整的。”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虛構的,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其實是他(程海)的清醒的夢境”。從字麵上,讀者的確被弄糊塗了。當然,愛是命的象征,但是從作者所擅長的關於愛的惡呀、生呀、死呀、自由呀、命運呀的悖論的推理判斷和狷急抒情中,即它的通常的二律背反的形態,不僅意味著命運的難以捉摸,而且意味著作者“命運”觀的含蓄,甚至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