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大娘》的短評
《汪大娘》寫人物,用字不多,信手拈來,博聞多識,隨心所欲,要言不煩,無疑是一篇筆記小說,也就是短篇小說,但現今的短篇小說拉長了,它太短,當屬小小說流。
小說難在畫人物,特別在一兩千字內、巴掌尺幅中。張中行先生在《汪大娘》裏透露了他的消息。他寫道:“但寫她也有困難,是超過日常生活的事跡太少。怎麼辦?還是決定寫。理由有二:一來於兵家,曰出奇製勝,很多大手筆寫大人大事,我偏寫小人小事;二來於小說家,曰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對了,“出奇製勝”,這的確是筆記小說的又一個秘密武器。張先生說奇就奇在“寫小人小事”,其實,奇就奇在寫“小人小事”的“希奇”和寫“希奇”的“小人小事”。所以,張先生對汪大娘隻作粗線條地勾勒,介紹她是一個好傭人,盡管她出身於曾經闊過的旗人;介紹她偏瘦,沒有靈氣,不識字,不苟言笑,而且眼神不好,把抹布煮在鍋裏。這裏,他已經用“希奇”吊人胃口了。還得吊。“勤勉,不希奇,可不在話下。希奇的是身份為外人卻絲毫不見外。”然後挑選了她的幾樁奇事來寫。大少奶奶說她:“我們都怕她,到廚房去拿個碗,不問她也不敢拿……她人真好,一輩子沒見過比她更直的。”文革中汪大娘對外調人員說:“一點不苦。我們老爺太太待我很好。他們都是好人。連孩子們也不壞,他們不敢到廚房淘氣。”汪大娘“身份為外人卻絲毫不見外”,儼然反奴為主,然而,她仍然是個奴才,一個忠實到以主家為己任生死與共從嚴治家的義奴、酷奴。這事確有“希奇”之處,所以給人的印象很深。
一篇筆記小說至此可以收筆,可是他不,他要發感慨,發輕微的黍離、麥秀之思:“汪大娘不識字,有福了!”“常說的讀書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這些議論要是對照開頭一大段“閑話”首尾相析(什麼雍正乾隆厲害,但與朱元璋朱棣父子相比,總是小巫見大巫;什麼納蘭成德、顧太清,“我都很喜歡”;還有些個旗人,細致,雅馴,有王謝氣,值得寫入《世說新語》雲雲),妙筆成趣,味道可好了。
“閑話”不閑,在筆記小說裏它是活躍分子。
“大頭嗡”可能“大頭瘟”之誤,我家陝西醴泉也拿頭臉腫大的丹毒如此稱呼。
二、《銀閘人物》的短評
所謂“銀閘人物”,就是張中行老先生30年代初居住銀閘巷內的兩個鄰居,因此,作者先把銀閘這個地方介紹幾筆,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作者當年上北大住公寓妻作伴的一些背景。接著,述說二人的行事。
第一個是湖南人,“他的特點是十足的憨氣”,最後,早死於老家,“百歲應多未了緣”。
第二個是不知來曆去向的年輕女子,消瘦冷漠,不跟人過話,不久,如暗夜的流星一閃,無蹤無影,也是個悲劇人物。
張老先生形容那位湖南人的憨,隻舉出他擇偶的四條標準,一要美麗,二要長發梳頭,三要纏腳,四要會詩詞歌賦,如若不然,終身不娶。他寫那位江南女子,“青樓出身,明媚俏麗”,用“半袋麵”把湖南人給耍了。不知去向的女子,“性情冷漠,很少出屋,幾乎沒有同鄰人說過話”。可是,和妻隻說出幾句話,竟“把人笑死”,旋即令人驚疑。
兩個人物已經寫完,作者興猶未盡,發感慨說:“堂吉訶德持長槍,騎瘦馬,時時在向理想、世界衝,桑丘·潘沙則處處告誡主人,這個世界是‘現實’的,並沒有什麼神奇。”
短幅作品不宜發議論,尤其是過多的議論,可是張先生“多嘴多舌”,隨處可見,究其原因,沒有別的,入木三分罷了。
筆記小說篇幅短,要寫人,當然惜墨如金,但又要自然出之,行文灑脫,麵目可親,這就要看根底功夫。這個功夫就是抓特征,即張老自己所說的“他的特點是……”同時選取至少一個表現力很強的細節或事件突出這一特點。雖則是粗線條的勾勒,倒也準確簡潔,像是一個釘子楔進木頭,楔進去就拔不出來了。但請注意,張先生此類作品,特別注重一個“奇”字。他說過,要“出奇製勝”,又說過,要“希奇”,“不希奇,可不在話下”。就是在寫這篇《銀閘人物》時,他還說:“寄寓京華超過半個世紀,我接觸的不少,像這兩位銀閘人物還是希有的。”又一個“希有”!
然而,正如以上介紹,作者著意於“希有”,卻在文尾加添說:“這個世界是‘現實’的,並沒有什麼神奇……”這就是張中行的深刻。
1995年8月5日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