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讀潘旭瀾的散文集《咀嚼世味》
潘旭瀾教授的散文集《咀嚼世味》是痛苦寫成的好詩,文學史上,好詩大抵出於痛苦。
憂患意識,“文革”情結;美在世味,貴在咀嚼。
潘旭瀾研究明清小說,後來鍾情於現、當代文學,博觀約取,厚積薄發,著書立說,卓然有成。可是,1985年以來,學有專攻,心無旁騖,他卻忙裏偷閑,寫起散文來了,而且欲罷不能,糾纏如惡夢,追逼如怨鬼。
潘旭瀾的童年像影子一樣徘徊在他的筆下。他生於憂患。他的童年是災難性的,姐妹們同他一起受苦受難,母親成了他們的至愛之人,希望之神。接著,“光焰無際”的“文革”,史無前例的浩劫。林江之亂既平,撥亂反正開始,他從報刊上消失十多年後的第一篇文章,就是1978年兩個“凡是”還沒有推倒,杜鵬程的冤案還未平反之前發表的為《保衛延安》而聲討“四人幫”的那篇轟動一時的檄文。他東渡日本講學,感受現代氣氛。他主持編就的能反映幾十年研究成果的大型辭書《新中國文學辭典》和奉獻給海內外的珍藏本《當代散文精品》,前後十多年,耗費了瘦弱之軀不盡的心力。然而,篳路藍縷中往事磨人,靈魂不安,一發而不可收拾,苦苦地吟詠出一篇接一篇的散文,使我們對這位老教授、新散文家,即現在的“不大安分的老童生”從人格的高度上真正地有所理解。
母親的形象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在《小小的篝火》裏,那張燒焦的新蚊帳,那塊讓作者特別珍重的黑白灰小方格相間的土布被裏,包藏著道不盡的母愛。“一共二丈四。四幅拚起來,可做一條被裏。借不到寬幅織布機,門麵窄。雖說土布沒有廠裏出的好看,但是厚實,不易洗破。這是我一樁心願。棉花是在門口菜園地擠種的。有空一點點紡起來。老了,沒力氣,一次織幾寸,手就不聽使喚,怕不勻,不敢趕。從種棉到織成,前後三年多。”
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瘦得像潘旭瀾一樣皮包骨頭。母親說:“可憐的兒,瘦成這樣!”也正像“文革”當年躲在那裏養病而如今得以溫飽的廈門妹妹所說的那樣,“哥哥太瘦也太蒼老了,人家會以為七十多歲呢!”說罷,妹妹悄悄掏出手帕,裝著揩汗。(《流螢》)直到改革開放的今天,“窮得像教授”,仍然是“老九”——潘旭瀾者們的真實寫照。
作者關於母親的描寫,使我想起胡適《我的母親》裏感人肺腑的話語:“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如果我學得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晚晴”隨想》寫妻子不到40歲就大半頭白發,“每一根都在哭訴我害了她”,於是悄悄給海外親友寫好托孤信準備死前交付;《剪不斷理還亂》中寫被痛苦和磨難蘸染的滿頭白發的妻子,破例地為他送行;《多雲轉晴》中他在大阪機場迎接女兒說的“這下子在補辦嫁妝”的老妻時,很自然地聯想到“清隊辦”揪人時妻子在廈門車站為他淒慘送行的一幕。
媽媽說:“倘不是為你們遮風擋雨,我早就該同你父親做伴了。”妹妹說:“母親沒了,我就將你看成母親。”年紀小小的弟弟曾想吃老鼠藥。母親骨灰罐前有盒特級的鐵觀音,因為母親生前沒有好好品嚐過她企盼一生的鐵觀音。女兒用稿費買了一條新圍巾,說:“媽媽說你那圍巾有二十年了,該換換。”在《牙齒的故事》裏,作者“鑲過的假牙搜集起來,將來也足以排列一個小玻璃櫃。”“一副假牙,微不足道,道則不微。在這副假牙上凝聚著幾十年真實人生的風雨晦明。誰知道它裝在嘴裏還是心裏?”
在《小學夢痕》裏,作者寫他“在大學裏泡了四十年。可是,對小學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打心眼裏尊敬教我讀書認字,教我‘不做亡國奴’的老師。”到《未了情》裏他又寫道:“幾十年來,總忘不了這半年來孩子王的生涯,有如短暫而苦澀的初戀。”“每到農村過寒暑假,都要悄悄地看看一些熟悉的小學。”所以,他一到日本,首先是參觀小學。日本19世紀下半葉,各地最漂亮的建築往往是小學校舍。他歎息道:“我這輩子不可能再當小學教師了。隻希望來生來世,在我們的中不溜兒卻像像樣樣的小學,好好地當一當小學教師,了卻此生未了情。”因此,當他看見經過“文革”破壞之後農村小學破敗不堪的情景,又聽到至今仍然拖欠著工資的教師竟然逆來順受時,他憤怒了。他連續寫了《再拖欠就告》和《淺創一下》兩篇檄文,聲討那些為萬夫所指的、多行不義的惡行。他寫道:“失職和瀆職造成大事故,死了不少人,可以做文章說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十分成功,才會有這些視死如歸的英雄,譜寫了一曲震撼大地的凱歌。拖欠工資,小菜一碟,你啥招也碰不了我一根毫毛。”他真的憤怒了。一介書生,瘦骨嶙峋,竟然發出雷鳴般的怒吼:“教師越是不敢告官,官就越敢拖欠教師工資。”“別再一提起告官就談虎色變,寧肯沒飯吃也不敢吭聲。那樣,即使再有一個教師工資法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