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朱寨同誌剛剛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化名人紀實》一書頗為動情。這是一本薄書,九萬多字,但是厚重。海南出版社在該書的內容介紹中寫道:“作為活生生的人,你了解這一批中國現代文化名人嗎?該書既是優美的散文,又有寶貴的史料價值。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不可不讀。”何其芳、鍾惦裴、俞平伯、周立波、陳荒煤,還有葛洛、趙慧萍老師、自評、井岩盾等,一個個活了起來,重演各自的身世,述說往日的痛史,非常吸引人讀,讀著讀著又不忍再讀下去。終於,在痛苦的審美中,讀完朱寨心血凝成的文字。
在這本散文集裏,朱寨將他的記述散文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特別在人物刻畫方畫。這本書裏的作品全是對名人亡靈的尋訪。盡管朱寨從不以散文家自命,這本文辭精當的好書在他的心目中不過“紀實”而已,然而,他潛心於準確的精致、細微的傳神,以致調用現實主義小說典型雕縷的藝術手法嚴格地寫真,功夫之深,用力之大,可想而知。他寫惦裴,用筆非常簡練,輕輕一點,一個有創見而且有骨頭的學者兼戰士的鮮活形象在我們麵前複活。小範圍秘密傳達了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之後,於無聲中,鍾掂裴卻說:“斯大林把當年的老布爾什維克,一個個都整下去,令人不解。”1980年在昆明會上,他說他經常覺得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條被鞭打的驢子。他公開撰文指出“沒有‘流’就沒有文學現象。盡管源頭噴薄,但它終究還不是文學。”“真正從生活中汲取題材,它本身就是不同質的,還有什麼多樣化、少樣化的問題呢?”按時間推論,“反思文學”是鍾惦裴最早提出來的。“他一夜睡下、起來,反反複複,經常為了一個句子、一個措詞而半夜起來。我驚訝他居然成眠。他說他有一個秘訣,就是夜間不看表,不與時間相見,在與時間的捉迷藏中竊取了時間。”朱寨最後寫道:“他是向時間預支了生命的人。他以嘔心瀝血的生命結晶償還了時間,時間將證明他生命仍在。”
書裏寫人的佳篇當數“何其芳素描”三則。
他腳步急促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推擁著,仿佛有一個向往的目標吸引著他。他雙腳像秒針一樣奔走,兩眼像時鍾一祥凝注。像幼童放步人生,像初生的安泰腳站大地,欣喜激動,因搶步而踉蹌,不時鞋擦地麵,踢拖有聲。
從這個窯洞到那個窯洞,他像工蜂從這個工房飛到那個工房。找了這個同學又找那個,他像園丁巡索在林圃。
他不是帶著徹夜腦力勞動的疲憊和倦意,而是帶著黎明給予他的清醒和精力,投入工作。
當青年同誌送文章給他的時候,他常常迫不及待,接過來,摘掉眼鏡就讀。突出的眼球和鼻尖貼著紙麵,似乎視覺和嗅覺雙管齊下,一字不漏。“這個意見不錯!”“這段文字精彩!”更令人感動的是他這種不嫌糠菜的饕餮口胃。
常常親自鑽進書庫查找圖書資料。有時用手杖挑著扛在肩上回家,像一個山中下來的樵夫。他伏案執筆的姿勢和神態,完全像一個雕刻師。他握筆的拳頭像老虎鉗子咬物一樣。一個個如雕如刻的蠅頭小字是從那暴著筋管、發著亮光的前額中迸發出來的思想火花。本身就是一個動人的藝術雕像。
延安時期,毛主席送給何其芳兩個字的評語:“認真”。遵命編撰《不怕鬼的故事》並序後,毛主席當麵鼓勵他說:“你比延安少了些書生氣。”所以他在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發表之後毫不隱瞞地說:“簡直豈有此理!太牽強附會了!太不實事求是了!”他瘸著拐著,老態龍鍾,狼狽不堪,像一個被革出教門的聖徒,神父不接受他的懺悔,戒律又不允許他向神祈禱,滿腹虔誠無處訴說,但他要配享這“認真”,不能不說。到死,仍然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終未脫書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