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遙想望平街當年(代序)(1 / 3)

陳建雲

從人頭攢動的南京東路折進山東中路,穿過九江路和漢口路,向南一直走到福州路,上海這條長不過200米、寬約10米的馬路,在當年的十裏洋場,有一個異常響亮的名字——望平街。近人葉仲鈞在《上海鱗爪竹枝詞》中吟詠:“集中消息望平街,報館東西櫛比排”,這條馬路的赫赫聲名,來自它一街兩行鱗次櫛比、形形色色的報館。

1872年,英人美查創辦的《申報》首先在望平街設館。20餘年後,美商福開森的《新聞報》也在這裏開業,與申報館衡宇相望,互爭短長。1904年,國人狄楚青設時報館於福州路、望平街口,與《申報》、《新聞報》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爾後,《神州日報》、《時事新報》、《天鐸報》、《民立報》、《大共和日報》、《民權報》、《民國日報》、《晶報》、《立報》等數十家報館相繼在此安營紮寨或設立批銷處,就連“中國第一流之新聞紙”天津《大公報》,也歆羨望平街這塊“風水寶地”,於1936年派人馬南下上海,設立分館。望平街,這條狹短的陋巷,成為舉世聞名的報館街,中國報人心中的“羅馬”。

曾經是望平街一員的曹聚仁,新中國成立後寓居香港。上海的這條馬路,常使他魂牽夢繞:“望平街這條短短的街道,整天都活躍著,四更向盡,東方未明,街頭人影幢幢,都是販報的人,男女老幼,不下數千人。一到《申》、《新》兩報出版,那簡直是一股洪流,掠過了望平街,向幾條馬路流去,此情此景,都在眼前。”

曹聚仁生於浙東鄉村,他說自從自己有了知識,上海這個十裏洋場便“如雷貫耳”了。後來到杭州讀書,對上海更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當然,最向往的便是望平街,因為“那是光照世界的文化燈塔”:“短短望平街,代表著西風吹動以來的中國文化,從這一街巷的浪潮上,體會著時代的脈搏。從啟蒙運動以來,每一個和政治動向有關的人物,沒有不在望平街上留下他們的足跡。”

的確,一部望平街的曆史,就是一部中國新聞史,也正是一部近現代中國的政治史。

在望平街上,報人們為了報紙的獨立,不被利誘,不為勢屈。

1915年8月,“言論界驕子”梁啟超在《大中華》雜誌上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轟動南北,使意欲變更國體、恢複帝製的袁世凱備受挫折,派帝製分子、《亞細亞日報》總編薛大可攜帶30萬元巨款到上海“運動”報界,為複辟帝製尋求輿論支持。當薛大可把15萬元支票送到申報館主史量才的麵前時,遭到史的斷然拒絕。9月3日、4日,《申報》連續兩天在顯著位置刊登啟事,將這一醜聞公諸天下,並明確表示:“本報宗旨,以維持多數人當時切實之幸福為主,不事理論,不尚新奇。故每遇一事發生,必察正真人民之利害,秉良心以立論,始終如一。雖少急激之談,亦無反複之調。此次籌安會之變更國體論,值此外患無已之時,國亂稍定之日,共和政體之下,無端自擾,有共和一日,實難讚同一日。”

遙想望平街當年(代序)北洋政府時期,政局譸張,環境險惡,史量才為使《申報》免遭摧殘,言論上采取審慎態度,著力於企業化經營,更新設備,興建大樓,招攬廣告,擴大發行,業務蒸蒸日上,利潤逐年攀升,穩固了《申報》在上海乃至全國的大報地位。但是,信奉“國有國格,報有報格,人有人格;三格不存,國將非國,報將非報,人將非人”的史量才,絕非追名逐利之徒。1932年,他借《申報》創刊60周年之機,對報紙實施全麵改革,“以極摯誠的態度,對政府、對國民盡輿論貢獻之責任”。同時,報館開辦流通圖書館、婦女補習學校、新聞函授學校,出版月刊、年鑒、叢書、地圖,服務社會,啟迪民智,以文化事業“救國難”、“策危亡”。“一·二八”淞滬抗戰,史量才被推舉為“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會長,維持會解散後,又被推選為“上海地方協會”會長、上海市參議會議長。他又與朋友合辦中南銀行,獲得成功。史量才成為上海灘輿論界、金融界和社會組織的頭麵人物,國民黨處理當地事務,幾乎不能忽視他的意見。

史量才反對蔣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內”政策,要求民主,主張抗日。據說,蔣介石曾約他到南京談話,警告他:“把我搞火了,我手下有一百萬兵!”史量才冷冷地回答:“我手下也有一百萬讀者!”壯語犯顏,蔣氏遂下殺史之心。1934年11月13日,史量才乘車自杭返滬,在海寧翁家埠遭國民黨軍統特務狙擊,當場殞命。一代報人,以身殉報。

在望平街上,報人們為了新聞的自由,奮起抗爭,無所顧忌。

1912年3月2日,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內務部,未經臨時參議院授權,頒布《暫行報律》,電傳至上海中國報界俱進會,令其轉飭全國報館遵行。3月6日,中國報界俱進會和曾經鼓吹或支持革命的《申報》、《新聞報》、《時報》、《時事新報》、《神州日報》、《民立報》、《天鐸報》、《大共和日報》等望平街各報,聯名致電臨時大總統孫中山並通電各埠,堅決予以抵製:“今統一政府未立,民國國會未開,內務部擬定報律,侵奪立法之權,且雲煽惑,關於共和國體有破壞弊害者,坐以應得之罪;政府喪權失利,報紙監督,並非破壞共和。今殺人行劫之律尚未定,而先定報律,是欲襲滿清專製之故智,鉗製輿論,報界全體萬難承認。”次日,望平街各報又同時刊出《大共和日報》社長章太炎起草的《卻還內務部所定報律議》,逐條批駁報律條文,批評臨時政府“鉗製輿論”、“欲蹈惡政府之覆轍”,將報律“卻還”給內務部。孫中山得知此事,當即於3月9日發布臨時大總統令,宣布《暫行報律》違背法律程序,予以撤消,並聲明:“言論自由,各國憲法所重,善從惡改,古人因為常師,自非專製淫威,從無過事催抑者。該部所布暫行報律,雖出補偏救弊之苦心,實昧先後緩急之要序,使議者疑滿清鉗製輿論之惡政,複見於今,甚無謂也。”

1912年5月20日,《民權報》主編戴天仇(季陶),不滿袁世凱政府舉借外債,在《民權報》上發表了一篇24字的超短時評《殺》:“熊希齡賣國,殺!唐紹儀愚民,殺!袁世凱專橫,殺!章太炎阿權,殺!”上海公共租界以“鼓動暗殺”的罪名,將其拘捕。唐紹儀聞知戴天仇被捕,不但沒有拍手稱快,反而以國務總理的名義致電上海,公開為戴說話。他的理由很簡單:“言論自由,為約法所保障。”當時,《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已正式公布實施,其第六條規定:“人民有言論、著作、刊行及集會、結社之自由。”最後,上海租界會審公廨以罰洋30元結案。戴天仇出獄後,在編輯室牆上大書:“報館不封門,不是好報館;主筆不入獄,不是好主筆。”這一事件,卻也顯示了民國政要尊重言論自由的政治風度。

在望平街上,報人們為了社會的進步,以筆為旗,前赴後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