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
——曹操番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君遠歸來,子衿不複。哀哉哀哉,柳城絕音。
當曹操接到去柳城探病的人的消息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的絕影上瞭望著一片了無邊際的荒漠。一望無際的荒漠中,一群黑色的鳥兒正叼食著幾個時辰那場大戰中,覆滅的幾十萬烏桓夷蠻的屍首。染血的夕陽灑落在它們黑色的羽毛上麵,竟真的如藝術品一般瑰麗的讓人不忍側目。
“嗬嗬,主公,鴉其實是象征幸福的。因為看到烏鴉的人,便肯定不是被它吃掉的那一個。”
然後便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一下一下,和著這黑鴉的低啼,將大漠送向黑夜。
初次見到郭嘉,便也是在那月黑風高的夜晚。當看著原本占盡優勢的自己漸漸被呂布殺得節節敗退,曹操一邊費力抵擋著呂布的進攻,一邊暗自惱火自己的魯莽。
明知道那些諸侯不過是見利而湊在一起的烏合之眾,自己不屑與之相謀,隻想自己此行救回天子和重臣,好好的數落他們一頓。卻沒想到自己也沒比他們好上多少,眼下這董卓帶著天子老臣已跑,自己想從這呂布手中全身而退都成了困難。看到身旁夏侯惇等將已然是傷痕累累,而呂布卻是越戰越勇,漸漸的,拿著劍的手越來越無力,眼看著一小將提劍砍來,曹操隻是微闔上雙眼,等待著最糟糕的結局。
他想到在刺殺董卓時,明知是九死一生卻為了不遭天下罵名而拚命一睹;他想起當年在錯殺呂家一口時,曾立下壯言,定要結束這亂世為他報仇;他想到回了家鄉,父親為了自己變賣家產,籌集錢晌;他想到夏侯惇兄弟、典韋、許褚還有戲誌才、荀攸、荀彧來投,說願隨他征戰天下,一成大業。
他不願自己將來的墓碑上,僅是獨騎校尉曹操這寥寥幾字;他不願當自己被後人評說時,僅是大笑著說他是個魯莽之徒。
他,不甘心!
就在這時,一輪紅月從遠方升起,緊接著便是“嗖”的一聲,一聲箭劃破空氣的聲音在曹操耳旁如天雷般響起。急忙轉頭,那名小將已然胸部被利箭穿透,摔下馬去,被踏個粉碎。
接下來,便是漫天的箭雨。每一根箭都好像長了眼睛一般,避開自己的軍隊穩穩的射在呂布的軍隊胸前,支支一箭斃命,連慣於用弓箭的夏侯淵都不敢與之相比。
緩過神來,看著呂布節節敗退,轉身逃跑,曹操連忙招攏軍隊,上前追擊。
這弓箭隊是敵是友,一試便知。
果然,當自己下令追擊的命令剛發出,遠方的紅月便泯於了黑暗,剛才射向敵軍的利箭,此時落在曹操的馬蹄前,一分不差的準確讓馬長嘯一聲,驚起了前蹄。
穩住了馬,曹操裝模作樣的喊了幾聲。其實,他又怎麼可能不知,若是天下諸侯誰有如此之軍隊,早就威震天下了。
“治世之能臣。”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一聲飄渺如煙塵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剛好擊落在曹操的心上,激起小小的漣漪。
“亂世之奸雄。”聲音越來越近,曹操甚至能聽到馬緩慢踏步前進的聲音。他不禁屏住呼吸,靜等著黑夜中的來人。
“那麼請問曹公是欲作治世之能臣,還是亂世之奸雄?”一襲白衣策馬而來的人猶如明月,不比剛才紅月的猩紅豔麗,更多的是如仙入畫的淡雅清麗,竟讓見慣沉魚落雁之恣的曹操霎那間恍惚了心神。
接下來的回答與故作疑惑的問題,曹操不斷的審視著這個夜中的少年。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剛出頭,麵容清秀,長長的頭發僅是簡單的用簪子一插,剩餘的便全然披在了後背上。麵容蒼白,哪怕是在白衣的襯托下都顯不出絲絲生氣,卻越發顯得那張臉龐如仙如謫,不似凡人。
“敢問先生名號?”終於,曹操耐不住了性子,急急的向他詢問道。
卻見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騰騰的下了馬,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到曹操麵前。這時,曹操才看到他的雙眸,如譚如墨,一望不見其底。
然後他躬身下鞠,掩住了不辨真假的雙眸,開口道:
“在下郭嘉,字奉孝。”
能使孤成大業者,必此人也。
曹操暗笑,伸手將這鬼才拉上馬。
而等回了軍營,聽了這郭嘉口中一番名為猜測卻與事實八九不離十的話,曹操便徹底失去了用這自己早就慕名已久的人之心。先不說先前他給文若的那個錦囊和這早就安插在他營中的臧柯就能看出他智謀過人,城府不凡,單看他又帶來的那些精兵就知道此人實力過人,若是有了雄心壯誌,這天下最後定然是他的囊中之物。而且……他竟然幾句話便輕易地看透了自己當初刺殺董卓時的用心,此等危險之人,不可不除。
看著他口口聲聲說著什麼要自己全盤的信任,曹操隻覺得這個年輕人可笑的厲害。
孤自然是用人不疑,但在那之前,孤還有一句話:
叫做疑人不用。
本想去痛罵袁本初和那些庸碌的諸侯後,就回來除掉郭嘉這個禍害。卻不想甚至連這場景都和郭嘉與他說的絲毫不差,讓罵別人罵的狗血淋頭的曹操自己心裏反而越來越沒了火氣,最後隻得拂袖一揮,大喊一聲“匹夫不相與謀。”就心虛的掀幕而出。
他想,如果當時他聽了郭嘉的話,是不是早就把天子救回來了?
所以說到底他曹孟德也和那些諸侯一樣,左顧右盼,你推我讓,不肯冒險。
匹夫一條!
回到了軍營,卻聽到郭嘉吐血暈倒了的消息。曹操一時間也顧不得自己要殺他的心,急急忙忙的跑了過去,就看到剛才還侃侃而談折扇合扇指點天下的人,正躺在床上,麵容蒼白,奄奄一息。身上,豔麗的血跡紅遍了曹操的眼。
當一輪清月與紅月相交融,永遠是驚豔了無數世人的景象。
“嘉想要主公全盤的信任。”他揚眉,扇扇,嘴角是勢在必得的笑容。
不就是信任麼,孤給的起!
“奉孝,孤問你,倘若孤給你全盤的信任,你會回報孤什麼?”
“若是主公給嘉全盤的信任。”他微微抬頭,再嚴肅的表情也掩不住他因為成功在心中一圈一圈蕩漾開的笑容“那嘉必將奉送主公這天下山河。”
“好……那孤,便信你。”
後來,他回到兗州,不久後又當了兗州牧。自從那一日後,他對郭嘉關愛有加,不僅封了郭嘉司空軍師祭酒的官職,更是和他坐則同席,出者同車。對於郭嘉提出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改革內容,他也照單全收,全部實施。外人看上去,他好像對郭嘉器重有加。而他的目的便是讓郭嘉成為眾矢之的,讓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監視。
你說信任?嗬,他曹孟德就是小人,就是奸雄,讓他信任這個稍不留意就有個取他而帶之的人,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同樣應該心知肚明而謹言慎行的郭嘉反而一點反應都沒有,仍然是我行我素的不守禮法,我行我素的在他府裏大醉而歸,我行我素的在某些不該他管的事情上摻和的樂在其中。
就這樣,一個處處設局,一個連躲都懶得躲,一年過後兗州無論是經濟還是軍事都到達了空前的繁盛的程度。當曹操看到溢滿的國庫,又審查了驍勇無比的軍隊之後,他呆愣的望向郭嘉,卻隻看到後者抱著酒壇,倚在城牆上,對著他粲然一笑。
逆著光望去,他攏在黑暗中,看不清晰。
之後,他救了他的父親,哪怕用的那個理由蹩腳的厲害,他也看到救了他父親一命上又故意當了一回傻瓜;再後來,他出兵宛城,在得知郭嘉要殺他氣勢洶洶的終於決定要殺了郭嘉時,卻聽到了郭嘉因為救他們,此時下落不明可能已然命殉的消息。
他故作悲痛,大聲歎道:“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看著一臉為自己擔憂悲傷的昂兒和典韋,曹操心中不禁暗暗的笑了起來。其實他一點都不傷心,本來他就對這郭嘉猶豫不決,如今老天已然幫他做了決定,他怎麼會難過?
隻是心中那淡淡的失落感,就好像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一樣,卻無跡可尋。
可就當他感歎終於與這郭嘉有個了斷的時候,就聽見營帳門口他大喊一聲“喊什麼喊老子還沒死呢!”。就見他肩上插著箭,渾身濕淋淋的走了進來。原本的青衫因為水和血的交融,如今大片大片的都成了黑色,觸目驚心的厲害。
他終於撐不住倒下,他急忙上前扶他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一直用心提防的人,身體居然如此瘦弱,抱著他,硬硬的骨頭鉻的他生疼。
而通過一年的監視,他可以毫不懷疑的說,這瘦弱的身體,是為他,而累的。
抬眼望去,他每走過的一步,都沾滿了鮮血。
本以為自己隻是在逢場作戲,可這突然間疼痛難忍的窒息感,究竟又是從何而來?
大夫說隻有一成勝算,卻看他毫不在意的就當耳旁風一樣簡簡單單的“哦”了一聲作為答複。大夫把紗布交給自己,讓自己一定要迅速的幫他堵住傷口,這才會盡量增加他的生存可能。
曹操怔怔的接過紗布,點點頭,雙眸中不辨明暗。
“主公,這次若是嘉活下來,可不許推脫嘉的那壇桂花釀咯。”病床上,鮮血下越發蒼白的郭嘉對他輕輕一笑,那雙眸子直射過來,又讓曹操恍惚了神情。
曾經,他醉倒在一片桂花從中,笑著說若是自己能信他,就賞他一壇自己親手拿桂花釀的酒吧。
現在,隻要他故意稍微一失手,郭嘉絕對會失血過多而死,他也會徹底和這讓他糾結無比的人劃清界限。至於事後,他是主公,裝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無人會發現他是故意失手的。
鬼才郭奉孝,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可是他卻忍著肩部的疼痛,對著自己粲然的微笑,坦然把自己的生死權交給自己。
於是這一次,郭嘉又活了下來,從要殺他的主公手裏活了下來。
而同樣這一次,曹操突然發現,賞給他那一壇桂花釀,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一個疑人,救了自己的父親,救了自己的兒子,還救了自己兩次,他為何不信?
再給孤一年,一年,那壇桂花釀,孤便賜給你。
很多年後,當曹操撫著郭嘉的墓碑時,不禁暗暗後悔如果當初自己一個失手,在初見到郭嘉時就把他殺了,或者讓他永遠長眠在宛城,是不是,就沒有後來那麼多事情了?
鴉啼三聲,無人應答。
又是一年,花開花落。整個兗州都通過發達的商業遍布了曹操的細作,對於曹操把他推上眾矢之的的事情,郭嘉一笑而泯,麵上仍是那個恃寵而驕的臣子,暗中卻不動聲色的為曹操將一切都做好。
當他一邊磨著自己要壇酒一邊將重要情報交給自己的時候;當接到元讓的信說郭嘉為了勸文若竟放棄了自己那寶貴的每月一壇酒的時候;當聽到他對著群臣侃侃而談比於袁紹那十勝十敗之時;當他掐住他的脖子險些要殺了他鬆開手後他卻邊咳得如西子捧心般邊笑笑說無妨時,曹操不禁間,發現自己竟負了他如此之久。
而後,他笑了,自己曾說過“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不過是個郭奉孝,他何必如此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