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沙粒般匆匆在指縫間不經意流逝,轉眼間許都又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習慣了留守於後方的荀彧來說,衡量時間流逝的方式,無非是那不時從遠方戰場送來的戰報,提醒著他建安年間又過去一歲,庭外雅蘭又過了一年花開花謝。
時間所改變的,似乎僅是許都城外那一寸寸攻克的疆土,而許都城內,卻似是被歲月所凝住,在暗流與繁榮交織中,保持著經年未改的平和。
所以長居在許都的荀彧漸漸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的忘記了,時間最容易改變的,並非是那逐漸收的疆土。
更多的,是人心。
最後,不過是他一人,畫地為牢。
建安十二年的冬季比以往都要漫長,以至於當春風遲遲的吹來之時,太多的生命已經被埋葬在了冬季。比如抬眼望去庭院中那熬過了幾個春秋的蘭花,在這年的春天,最終還是沒有再吐納新綠,而是化為一片枯叢,在不久後塵歸塵,土歸土。
事情總是有因果的,沒有一件事是毫無征兆的便發生。
所以對於郭嘉的死,其實在很早的時候,荀彧就該猜到了。
為什麼這幾年他在許都的部署越來越急切;為什麼他在與自己一同留下在許都望著主公遠去的大軍時,目光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的不舍;為什麼一貫想要硬逼著自己看清現實的他卻在大軍出征前的那個晚上,輕易地便沉默了下去。
他本能的知道著什麼,卻同樣本能的感覺到,他這位老友,一點都不希望其他人看出他的異常。
所以,在接到訊息的那一刻,在看著千裏縞素遠遠而來之時,荀彧在一瞬間的大悲之後,竟隻剩下了平靜。
他靜靜地看著曹操的大聲嚎哭,靜靜地看著奉孝的夫人毅然的殉夫,靜靜地看著三尺黃土掩蓋住紅木棺,一生功過榮辱就這樣被深埋地下。
望著遠方如血的殘陽,沒由來的,是從未有過的疲倦與迷茫。
“郭奉孝年不滿四十,相與周旋十一年,阻險艱難,皆共罹之。又以其通達,見世事無所凝滯,欲以後事屬之,何意卒爾失之,悲痛傷心。今表增其子滿千戶,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當後來,望著手中這份曹操遠在荊州遣人送來的書信,荀彧深歎了口氣,不知是多日批閱公文的緣故還是屋中香霧太濃的緣故,他隻覺得頭愈發的沉,不得已,他隻得以手撐頭,慢慢合上雙眼閉目養神。
他不該有悲傷地,因為他明白,對於他這位老友而言,能為主公的霸業奉獻盡自己的生命,是他一輩子最滿足的事情。
唯一歎息的,也不過是這天不假年的命運罷了。
突然,他一瞬間很想給曹操回信,詢問他倘若他知道此次征討烏桓,郭嘉會因此而喪命,那麼是否會因此,而止步於塞外。而後,荀彧便很肯定的抹去了自己的疑惑,因為答案從來都是那麼明確。
因為明確答案,所以與其去糾結,不如放棄那些執念,珍惜真正在眼前的歡愉。
奉孝啊,你果然還是如以往一樣,將人心看的透徹,甚至是透徹明悟的可怕。
主公的大業之路,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住腳步。無論怎樣的代價,主公都會毫不猶豫的前進,甚至連回首,都不敢有片刻。
所以總有一天,當初相見時想約匡扶漢室的話,也會被執意前行的主公扔在身後吧。
其實,一開始,他們的路就不同。隻是因為一個是匡扶漢室,一個是一統天下,萬民安康。這兩條路離得太近了,以至於攜手走過這麼多年後,卻在一直調和著他們倆之間關係之人陡然離去後才後知後覺,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殊途。
“悔相道之不察兮……”筆尖微頓,墨在宣紙上不斷地渲染開來。而直到墨汁停止擴散時,荀彧也沒有將下一句寫出來。
悔相道之不察兮,可惜彧,從未想過反途。
將宣紙夾到那本翻閱了多年的《春秋》之中,荀彧靜了好久好久,終於在香霧將要散盡時,歎息般的道:
“奈何,奈何……”
荀彧不清楚赤壁那場仗打的究竟有慘烈,他隻知道那戰死了很多人,而那場江麵上的大火,更是足足燒了三天。
在安定了江東班師回朝後,曹操班師回營。隻是這一次,就如同一年前從柳城班師回營一般,曹操絲毫沒有一絲天下將定的喜悅。
歲月流逝,額間的皺紋漸漸浮現,鬢角的斑白已再也遮掩不住。
原是不知不覺,大家都老了。
在不久之後,孫權便徹底的呈書歸順朝廷,攜家眷遷居許都。而西涼,在把所有知曉馬騰與韓遂□□的人處理幹淨之後,便將大權都交給了從荊州趕回來的馬超。因為對於漢室而言,將西涼的精兵到一個一心隻想著守土安疆一掃蠻夷的將軍手中,反而是最安心的方式。
或許老了,便也無妨吧。這麼多年的征戰戎馬,而今朝,也終換得了一個太平之世。
在百姓高呼曹丞相之盛名的喜悅中,荀彧一邊為逐步到來的太平統一而眉目含笑,一邊又在等待,曹操如同周公一般,將大權送歸到聖上手中。
即便心中滿是不肯承認的憂慮,但是他一遍遍的告訴自己,這仍舊是自己的多心。
就如同多年前在城門口麵對跪了滿地的文武大臣一般,他隻要耐心的等一段時間,等主公將一切都處理好之後,便可以名正言順無後顧之憂的將大權交給聖上。
於是他仍舊日複一日的在尚書台盡心勞力的處理著事物,耐心的等候,等候……
最後等到的,是建安十七年。
進爵國公,加封九錫……主公呀主公,當初能因大局而放棄大將軍之位轉而將其讓給袁紹,毫不在意虛名的你,怎麼此時此刻,卻執著起來了這些功名。
望著滿朝隨聲附和的文武百官,荀彧隻覺得心早已沉到了最底層。來不及再思慮其他,他冷笑一聲,不知是在嘲諷著滿朝的貪利的小人,還是在嘲諷他自己這麼多年的堅持。他一步一蹣跚的走到中央,長長躬身一揖,而後沉聲厲色道:
“曹丞相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還望,曹丞相三思。”
然後他抬起雙目,望見的是坐在獻帝身邊的曹操,正凝視著自己的目光。
是震驚?是疑惑?還是更多的刻骨的失望。
就好像在無聲的質問著他:為何,阻止孤的不是別人,而偏偏是你荀文若!
目光一滯,轉而化為嘴角的苦笑。荀彧又是一作揖,卻是轉而對其實一直被眾人忽視的獻帝道:“自古禮法規定,外姓之臣皆不可晉公封國。曹丞相乃漢室忠臣,一心扶漢,斷不會做出此大逆不道之事。還望聖上感懷曹丞相一片丹心,三思此事。”
“這……這……”早就已經習慣了在曹操手下當傀儡的劉協一愣,有些為難的看向曹操。他自然是不想讓曹操晉魏公,但之前的經曆已經讓他明白,輕舉妄動去忤逆曹操會付出多麼大的後果。於是他便想等著曹操至少給自己一個眼神,告訴自己究竟該如何。
曹操卻仍是目色複雜的望著荀彧,對於獻帝的目光,置若罔聞。
“聖上。”眼見著氣氛越發的不對,荀攸趕忙從群臣中出列,躬身一禮後道,:“如今年關將近,有諸多事情急需處理。曹丞相乃大漢第一功臣,進爵國公當慎重為之。不如且延後一段時間,待年關過後再議,如何?”
“公達所言甚是,就如此吧。”沒等獻帝開口,曹操就開口說道,但那語氣實在是說不上和善。不過對於這些事早就輕車熟路的荀攸,臉色變也未變,也未再問獻帝的意思,就退回了群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