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於許都,諡曰武王。同月,曹昂身為魏太子,繼位魏王。
不知是曹昂真信任他的兄弟,還是太過寬厚,對於他的每一位兄弟,他絲毫沒有考慮對方是否會對自己造成威脅,都厚待禮遇。對於曹丕手下由司馬懿掌握著的勢力,更是一點都沒有動,甚至連一句警告敲打都沒有。
“先生……丕都想替大哥捏把汗了。”對於曹昂這樣的舉措,曹丕對自己這位傻哥哥完全是“恨鐵不成鋼”。
“那依你的意思,魏王他非要上演一兄弟相殘的曲目,你才能滿意?”對於曹丕這種明顯的受虐心情,司馬懿抽動幾下眉角,懶得再多評論。
閑庭子落,曹丕和司馬懿正舀著今年剛釀出來的桑落酒,觥籌交錯,棋影廝殺。不時相互談上幾句,到真顯出一副歲月靜好的悠然自得。
也或許,是暴風雨來前最後的寧靜。
由遠到近傳來急急地腳步聲,一個小黃門跟著仆從走入了庭院中,對著曹丕和司馬懿恭恭敬敬行禮,而後道:“聖上和魏王在宮中等著,還請兩位移駕。”
“魏王回許都了?居然這次連丕都不知道。”眼瞧著反正就要輸了的棋局,曹丕自然是硬壓住欣喜,沉著臉借著這個機會用衣袖掃亂了棋盤。司馬懿看著曹丕這明顯和年齡不相符的幼稚的行為以及隻肯在特定人麵前才放柔的麵色,在心裏默默吐了個槽。
半響後,曹丕從屋中出來。褪去了平日穿的閑散的寬鬆長袍,他換上了一件黑底金紋的玄衣,閑散的氣質一掃而空,襯得整個人器宇軒昂。
“走吧,別叫聖上和魏王等急了。”
誰都料不到那一刻,實際上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曹丕步入大殿時,劉協不在殿內,隻有曹昂坐在平日朝堂上坐的位置。其實任誰也知道,曹昂叫曹丕來還加上個聖上,不過是為了保留一分顏麵給天家。曹丕先恭恭敬敬的對曹昂行禮“叩見魏王。”,而後又在小黃門退出殿後,又喚了聲“大哥”。
輾轉各地,多年的磨練過後,曹昂早就不是當初那個青澀謙和的少年,堅毅起的棱角,額上入鬢的劍眉,嘴角那若有若無深沉的微笑,舉手投足間皆是不怒自威的霸氣。今日曹昂頭戴黑皂遠遊冠,一身玄端,頗為正式。他站起身走到曹丕麵前,打量了曹丕許久,這才微眯起雙眼,微笑道:“丕兒原是都這麼大了,為兄記憶中,你還是小時候那個成日帶著四弟爬葡萄藤架的樣子呢。”
“大哥還是這樣,總把我們當小孩子看。”曹丕笑道
曹昂看著曹丕的笑顏,眉間隱藏的憂慮卻更甚一籌。半響後,他似是定下了決心,雙目中的溫和逐漸褪去變為冷色。曹丕見著曹昂逐漸冷下來的神色,心下一慌,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
“曹丕,若是如今你起兵反孤,當有多大勝算?”
曹丕一驚,不可置信的看著曹昂,發現對方的確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後,麵色一沉,恭敬行禮道:“魏王多慮,丕從無野……”
卻是曹丕這句話還沒說完,曹昂就直接拉著他朝前走去。年少中那雙柔若無骨還被自己和四弟私下笑了許久像女人的手,如今上麵的老繭尖利多的幾乎要將自己的手劃痛。當曹丕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曹昂按著坐下,而曹昂則一甩衣袖,坐回到原本的楠木側倚上。
殿中不過兩處座椅,一處是曹昂現下坐著的楠木椅,而另一處,則是——
曹丕現下坐的,是龍椅。
幾乎是下意識的想站起身,卻在曹昂嚴厲近乎似劍的目光下,就那樣僵坐在龍椅上,不知當如何。
“大哥,這……”
“曹丕,如今父親仙去,長兄如父。若是孤有令,你是否聽從?”
一抿幹裂的嘴角,曹丕堅定地點點頭,肯定道:“隻要是長兄之令,丕寧死也決不推辭。”
縱使一會兒曹昂是想收他勢力,軟禁他甚至找罪名殺了他,他也不會後悔這句話。
而曹丕緊鎖眉頭時,卻沒有發現,曹昂正在細細的打量著他。的確,當年那個吵著要葡萄的曹子桓已經長大了,如今坐在這隻有九五之尊才可以坐的帝位之上,縱使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曹昂卻深深刻刻感受到,曹丕身上的睥睨蒼生的氣魄。
曹昂繼承的,是曹操的霸;而曹丕,則是渾然天成的帝王。
他注定是那個要破而後立的人。
目光中傷痛一閃而過,那是一個兄長對自己從小疼愛的弟弟切實的擔憂與傷痛。而那之後,堅毅的是作為那位霸主的長子,當有的決絕與果斷,是作為如今權傾天下的魏王,當毫不猶豫為天下蒼生做出犧牲孤注一擲的堅決:
“那麼,曹丕,孤命令你——
弑兄。”
日暮將落,殘陽似血。
一步步緩緩走下宮階,將身後那被夕陽染成若朱砂般淒豔顏色的漢宮遺留在身後。曹丕一步一頓,一頓一皺眉,直到踏下最後一節台階,赤紅色早已將嘴唇和手掌染紅。
“子桓。”
一早就在旁處等候多時的司馬懿迎了上來,卻正對上曹丕黑的嚇人的臉色,心下一驚。
曹丕抬起頭,往日那雙亮晶晶的雙目如今卻如同深淵一般,漆黑一片不見光亮。
“司馬懿,若是丕要造反,可有把握?”
“子桓……”
不同往日的曹丕著實讓司馬懿慌了神,他想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看著曹丕盡力一遍遍眯起眼抑製住要淚滴卻仍是止不住的往外冒得神色,他明白無論如何,此刻都不是細問的時候,隻得壓住內心的疼痛與疑惑,冷靜回答道:
“司馬家的線布的很廣,但因為近些年懿處理的不是很細,一時不可能調動起來。朝中支持你的大臣現下能僅是確定效忠你而不是效忠曹氏的暫時也不好確定。若是要起事……”皺眉,司馬懿報出了一個穩妥的時間,:“當要準備一年左右。”
一皺眉,曹丕似是在計算什麼,半響後又問道:“父親在世時的老臣也多在朝中,若是他們阻擋,丕又當如何應對?”
“曹家老臣……”細細咀嚼了一遍這四個字,司馬懿一愣,下意識的從腰間拿起一塊玉佩。玉當是好玉,歲月衝刷下隻有讓墨色愈發溫潤。他將玉佩放到曹丕手中,肯定道,“這是曹公在世時留下的,隻要有他在,曹家,夏侯家,以及留下的老臣,都會站在你這邊。”
記憶衝破時間,曹丕望著這塊看著眼熟的玉,這才想起是這塊玉是父親從小貼身之物,後來送給郭祭酒郭祭酒又轉送給司馬懿的。
果然,這場局,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設下。
緊握著手中的冰涼,曹丕又看向司馬懿,頓了頓,又道:“司馬懿,丕必須坦言告訴你,接下來丕要走的路,失敗就將萬劫不複,成功也將留篡漢弑兄萬世罵名。所以,你……”
“子桓。”伸手握住人拿著玉佩的手,隔著玉佩的冰冷傳來曹丕的是人指尖的溫熱。司馬懿在人說完話之前,用迅速卻堅定地語氣將人打斷:
“懿說了,什麼路,懿都陪你走下去。”
一抿嘴,曹丕覺得他克製了許久的淚水在聽到人這句話的那一刻就要決堤而出,但是人握著自己手的堅定,讓他最後將目色中最後的悲傷軟弱變作堅毅與決絕。他再回眼忘了一眼那染著血色的漢宮,而後下定決心轉回來,昂首與司馬懿朝宮門走去。
司馬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僅有的一點信息也不過是他從人的話中推斷出來的。
不過他並不在乎。
望著身邊這位剛起步卻終將睥睨天下的帝王,司馬懿挑唇。
既然當初決定了,那麼縱使是荊棘路,懿也會為你劈荊斬麻;縱使是修羅路,懿也會為你染紅雙手,任他屍洪遍野,天下罵名。
子桓,我的王。
這條路,懿定會和你一起走下去。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群雄割據,民不聊生。
在亂世中,流離失所的是平民百姓,愈來愈強大富庶的是那些世家大族。
他們就如同國家的腫瘤一般,毫不留情的吸吮著漢朝與百姓的營養,卻從來沒有在意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將要毀滅的漢室。
曹操仕途初期,同樣受大族優待才得以有了官職。但他最大的目標,卻是掃清天下所有的世家大族,將這個國家的腫瘤,徹底除去。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初他會毫不猶豫的,與袁紹開戰,為什麼一定要讓他四世三公,五世而終。
商業發達的兗州,吸引著那些對利益極為敏感的世家大族,所以他們在當初,毫不猶豫的將本錢投入,毫不猶豫的暗中支持著曹操。
科舉製的推行,影響了世家大族的勢力,他們恨,後來卻又被與此同時帶來的商業利益所迷惑,壓下了當時的反對之意。
因利而來,利散而去,這就是他們。
精明的如同商人。
起初,荀彧在時,有他代表荀家,壓製著那些蠢蠢欲動的世家。後來,曹操雖然有政策打壓世家,卻又同樣在給他們提供益處。打一下然後再拉攏的舉措,讓那些世家大族麵對曹操這個不可捉摸的霸主,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凡是,總有滿盈的一天。
曹昂不比曹操,他雖然有才,卻已無法震住那些早就不滿的世家大族。而若是這些世家大族真的起亂,那麼好不容易定下的太平局麵,又將旦夕之間毀於一旦。
曹昂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現下都是進退維穀。
那麼現下就隻剩下了一個辦法——破而後立。
曹丕這些年依靠司馬家的勢力,早已有了自己的籌碼。而司馬家的商業,則是這盤棋最大的贏麵。
就如同蜘蛛網一樣,司馬家的產業無孔不入,網住了天下各處的大族。他們當初因為那令人垂涎的利潤,無不與司馬家有著交易,直到後來,司馬家幾乎是壟斷著他們的一切方麵,他們想反,那甚至兵卒的甲胄,都需要從司馬家買進。
他們不是沒質疑擔心過這種局麵,但是司馬家除卻商家之外,也當得上一方大族。他們都認為若是曹家想動世家,那作為利益首當其中受害的司馬家,一定會帶著他們一起反抗。甚至他們還可以在這其中渾水摸魚,再賺上一筆。
誰能料到,司馬家其實才是曹家放下的,最大的餌?
一年為期,曹昂在這一年之內去試探那些世家大族的底線,去為曹丕鋪路。而曹丕則在一年之後準備好之後,借著司馬家與曹家的勢力,裝著利欲熏心許諾那些世家大族將來的利益,更是提出隻要他大事成功,就以九品中正製代替科舉製。然後——
弑兄,篡漢,稱帝。
建安二十六年四月,許都大火,魏王曹昂薨,無子嗣,其弟曹丕繼位魏王、丞相、冀州牧。同年十一月乙卯,漢帝禪讓,曹丕三次上書辭讓。辛未,曹丕登受禪台稱帝,改元黃初,遷都並改雒陽為洛陽,大赦天下。
不過一月,意識到自己被騙了的各地世家大族紛紛起兵,有的打著為漢室複仇的名號,有的打著替已故魏王曹昂討伐曹丕這名不正言不順之人的旗號,但即使他們喊得再凶,漢室因為這些年的戰亂早就成了塊雞肋,而替曹昂報仇的旗號則在曹家夏侯家老人都無理由支持曹丕的情況下,反而變得像無理取鬧。更何況司馬家握住的是他們的命脈,所以縱使一開始看上去聲勢浩大,卻在司馬懿領兵四處討伐後不到四年的時間內,天下就逐漸又安定下來。
但同樣也不過是短短四年,麵對著所有人的職責,天下的混亂,足以將所有的天真與幼稚泯沒,而塑造出一代真正的帝王。
曹彰質問曹丕為何會□□弑兄,甚至領兵衝入殿上,曹丕貶其去戍守邊疆,終生無詔不可入朝。從小性格直爽的曹彰望著自己二哥十二琉後淡漠到冷酷的麵容,恨恨的將佩劍扔於朝上,發誓就算有詔,也絕不入朝見曹丕這張讓他臉!
曾經曹丕最為疼愛的曹植,從頭到尾都不曾相信自己那個雖然有時會冷麵但骨子裏其實很溫柔的二哥會僅為了權利幹這種事。他實在是太聰明了,聰明的以至於甚至都快要將這盤棋猜出來。最後,曹丕語氣平淡,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