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一百紀第六年第三月。
大萊灣蛇皮港邊,海水喧鬧得很,像一群憤怒的猛獸般爭先恐後地奮力衝向海岸上的礁石,將怒吼化作力量拍打上去。
黑暗紀來臨之前,我從未見過黑色的大海。我印象中的海是和白晝紀的天空一樣,有著溫柔的碧綠色——而不是這般一片漆黑,讓人在它麵前站立時不知該如何挪動腳步,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掉進這無邊的黑色潮水中。
這裏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從小就肆意徜徉的所在,如今以另一個麵貌出現在我麵前時卻令我恐懼。
聖山發出的乳白色光帶在天幕中緩緩扭動、蔓延,向大地送出微弱得可憐的光。現在,除了我身邊紙燈籠發出亮光所能照見的區域,其他的東西都處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我出生在白晝一百紀的第十六年,之前所有的常識都來自於原先那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黑暗一百紀已經到第六個年頭了,我依然無法適應這無盡的黑色,也無法抵抗黑暗帶來的隱隱而無所不在的恐懼。
我的爹娘出生在黑暗九十九紀的第二十年和二十二年,死於白晝一百紀和黑暗一百紀交替之時。在我們的世界裏,兩紀交替是所有十五歲以上的人死亡之時。爹娘也是在那個時候去世的。我記得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經常在白晝紀懷念從小生長的那片黑暗,懷念在黑暗當中點著火把和小夥伴們追逐的日子。在黑暗當中,人們的活動全都要借助火,生活節奏會變慢很多,全不似白晝紀般快速而喧囂。人們要努力記住自己經過的地方,以便下次不會走錯——畢竟火把隻能幫你看清周邊小範圍的東西。
曾幾何時我問過爹,難道不懼怕這種生活嗎?他笑了,說,從小出生的世界就是心靈所屬,不會怕的;不僅不怕,還十分喜歡這樣慢慢的生活。白晝九十九紀最後一日,天空眨眼之間變成碧色,熟悉的黑暗從此離自己遠去,當時隻有十歲的爹哭了。此後的三十年,他看過了這世界的五彩斑斕,卻總是懷念著生之初的世界。這就是鏡界中每個人的宿命。我們都在窮盡一生向往著幼時的黑暗或者白晝,卻隻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能回歸那個久違的熟悉的世界。
那時,我不明白黑暗意味著什麼——十四歲之前的我根本沒見過。而對於爹和娘,以及所有出生於黑暗紀的人們,黑色代表著親近和依賴。黑暗中,人們隻能通過聖山的微弱光芒大體判斷方向,人和人的關係在視野的束縛下變得很近,而一旦熟悉了彼此就不願輕易地說分開。能見到的人有限,可選擇的友誼和愛情也有限,所以人們都出於本能似的珍惜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人。
爹爹活著的時候經常對我說,他不喜歡白晝紀人們借著三十年不消亡的光亮任性生活的方式。尤其是我們這些從來沒有見過黑暗的白晝紀孩子們,整天就知道騎著天馬到處亂飛,朋友交了一個又一個卻不見幾個牢靠的,地方去了一處又一處卻不用心深入了解。他總是對我說,隻有當你的視野被無邊的黑暗限製住時才能真的明白身邊的人和事對自己有多重要,才會了解在黑暗中彼此親近、扶持的感情有多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