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緘之罪 文/吳蓉

陳阜明快遞了幾本書給我,短信來的也是十萬火急:麗江之行,刻不容緩。

我稍微檢查了下包裹,統共五本精裝小說詩集,附一本顏色偏舊的劣質雜誌,仔細看過才認出那本雜誌是我高中自費作出的第一本雜誌,名字投機取了納蘭的“飲水”二字,封麵是請當時學校裏美術班的學生畫的工筆葵花,顏色亮得稍顯偏執,再加上刻意做舊的背景,即使過了這麼些年,花色仍然無比跳脫。看得出雜誌被精心保存過,雖然紙張粗糙發黃,但頁碼完整,其間還能聞到淡淡的樟腦丸的味道。

餘下的書分別是聖愛克蘇佩裏的《小王子》、塞格林的《麥田裏的守望者》、廖偉棠的《野蠻夜歌》、顧城的《我會像青草一樣呼吸》。

其中《野蠻夜歌》更像一本比手掌略大的《聖經》,在150—151頁間夾了一張高中時期的照片,隻有六個人,陳阜明就站在我後麵,照片上的人都是飲水文學社的成員,眉目還有幾分熟悉,隻是名字都記不大清了。六個人笑容燦爛,一種噴薄而發的年輕生命力不禁讓我感到一陣陣心悸。

我決定收拾行裝,趕去麗江。

小王子

我跟陳阜明初中起就是同學,他知道我挑剔敏感,一旦陷身混亂便變得不可理喻。我念初中時愛穿白色棉質T恤和牛仔褲,後來愛上白色襯衫,再愛上白色雪紡裙,止於十八歲,曆經高考,大家紛紛失散,我跟他便少再見麵。曾經保持每個月通話一次的習慣,但四年前就已經幾乎不再聯係。

從前有一隻小狐狸,它有一雙非常憂鬱的眼睛。不對,故事不該是從這裏開始的。

應該是:從前有一隻小狐狸,它看守一大片麥田。它堅持對每個人強調它被人馴養,但它孤獨,顯然。

它告訴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馴養它的是個孩子,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王子,他的頭發是麥田一樣的金色。他困惑,並且固執。

狐狸正在衰老,它安慰我不必害怕。它屬於一個人,因此安於死亡。我想告訴它小王子已經長大,也許不再記得對他馴養的東西負責。可是狐狸比當初的小王子更加困惑並固執,它不知道時間會篡改感情,反而長時間的陷入回憶——小王子誇它漂亮,深深地愛它。

秋瀾很喜歡中國古典戲劇,她發誓要拍出一部電影,開場必須以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為畫麵。可我始終覺得那種寂寞實在過於豐滿,需要人建築強大的意誌。

我們坐在學校操場高高的看台上,十二月份的陽光像參差不齊的針腳,手摸上去會有非常真實的凹凸感。

那時我們計劃浪跡天涯,坐很久的火車,久到忘記終點,像李賀那樣背唯一的行囊,行囊裏有詩。

秋瀾在音像店租了幾張搖滾樂的碟,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是喜歡肖邦的,原來她也擔心自己的所處之處太過安靜,又或許她隻是矛盾。秋瀾信手寫詩,三兩句的有,長長一通的也有,寫完丟給我。這點倒真像李賀。我是她的詩囊。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對寫詩尚有毫不喧嘩的篤定。此去二十多年,當年的秋瀾是不是仍愛書畫山水、遣詞造意,或者她隻是同我一樣不客氣地改換下少年意氣。我更相信後一種可能,畢竟時光催人老,這不是句開玩笑的話。

狐狸臥在麥田邊像是睡著了,風吹過我的身體,掀起層層火紅的皮毛,仿佛層層拍打的燦爛海浪。

時間是強大的。我坐在它身邊意有所指地說道。

狐狸不置可否地笑笑,愛是強大的。

聽起來像是輕微的反駁。

狐狸坐起身,麥田的顏色倒映在它的兩瞳裏,讓它看起來更像個看守時間的精靈。

我在一刹那被什麼擊中了。我想到自己曾經深愛的一切。英國削瘦尖銳的哥特式建築,香榭麗舍大街上蓬鬆香軟的陽光,西雙版納成片的熱帶植物,以及隨河水作長長遷徙的大群斑馬。我一無所有的流浪,腳下的路延伸不斷。我停不下來。

貌似我們每個人都能輕易忘記曾經馴養過的東西。隻有狐狸還那麼專注。

飲水工作室成立之初,秋瀾在群裏推薦大家看《牡丹亭》,裏麵有句話寫在這時候十分合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麥田裏的守望者

我決定坐火車去麗江。2013年高中畢業後我幾乎快忘了坐火車的感覺,唯一殘留的記憶是靠在玻璃窗邊看滑過視線的連續風景,以及鐵軌摩擦產生的鈍重聲響攪在車廂稍顯安靜的空氣裏麵——那該是一個光線充沛的午後。

但我買了晚上的票,為了火車上從未見過的萬家燈火,以及《雪國》裏貼在窗上的遊移夜色。

我遇見霍爾頓的時候他已經不隻十七歲了,或許十八、十九,或許再大一點。他提著那隻舊的大手提箱,戴著紅色的獵人帽,長長的帽簷被壓在腦後。

我仍然存在,他說,我一直存在。

我有點驚訝,實在抱歉,不過您多大了?

他立刻顯出滄桑的表情來,與你同齡。他說。他的嗓子有些沙啞。

我問他準備去哪兒。

去任何地方,然而我任何地方都去不了。

什麼?

我是你。他看上去親切而憂傷,你心如止水,於是我被迫停頓,然而我是一直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