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莊是典型的江南宅子,複雜,錯落,幽深,秀美。
江南的美景,都被屠風揚收在了這大雪山莊裏。
朱紅闌幹的亭台樓閣,白玉石一般明淨的石橋拱廊,碧翠玉帶似的潺潺流水,還有那滿池滿池的粉白荷花。
屠風揚最愛享受,他的大雪山莊就是享受之地的典範。
大雪山莊不光聚集了美景,也聚集了美食。誰都知道,大雪山莊藏著個把好廚子,都是昔年縱橫江湖的妙人。大雪山莊的美酒,據說開一壇就能香遍整個嘉興。
現在,王遮山正站在大雪山莊門外,這兩扇他無比熟悉,從幼年就不停出入的偉岸大門,此刻看起來卻有點陌生了。
迎他進門的是管家王霜,大雪山莊落成那天起,他就是總管,也是屠風揚最忠誠的仆人。
許多年過去了,屠風揚已經從一個意氣奮發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王霜也跟著他的主人,變成了老人。
他的腿腳不利落了,可是他還是事必躬親。每天早上,屠風揚的洗漱,還是他伺候的。
他和屠風揚,有的時候就像是兄弟,他總能聽到許多別人聽不到的話,隻有在他麵前,那個談笑間就取人性命的屠風揚,才變成了一個溫和可親的好朋友。
江湖中人,提起大雪山莊,總會感歎那些巧奪天工的樓台,天下第一的美味。
提起屠風揚,總會想起一個一皺眉頭,就取人性命的魔鬼。
沒有人知道,屠風揚心中,總有一個結。
結,就是無解的死局。
那就是他對“大雪”兩個字的感情。
大雪幫,是他從小就生活的地方。
小的時候,屠風揚是一個孱弱的瘦小少年,他從遙遠的關外,被父親送到了薛飄的門下,成了他的大徒弟。
那時候,薛飄是名震四海的江南鹽梟。
他手中的鹽,肆意流通,無人敢動。
就是官府,也不敢染指大雪幫的鹽。
大雪幫人人愛刀,人人手中都有一把雪一般白的刀片,又快又利,五步取人首級。
大雪幫,取名源自鹽雪白的顏色。
大雪幫的人,也像雪和鹽一樣,幹淨利落。
雖然做的是私鹽生意,卻從不在江湖中為非作歹。
聽到大雪幫的名字,人們總是充滿了敬畏。
他們敬大雪幫的公正耿直,鋤強扶弱,以一己之力,匡扶江湖道義。
他們畏大雪幫的高手林立,諸葛遍地,以一人之力,便可當萬夫之勇。
大雪幫想殺的人,從來沒有活過三更。
大雪幫是屠風揚心中永遠的驕傲,薛飄是屠風揚心中永遠的楷模。
可是他的師父薛飄,從來就沒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隻是讚他性子內斂。
年少孱弱的屠風揚,其實並不是習武的好料,更不是用刀的好料。
他瘦弱的手腕,永遠不能像他的二師弟陸擎那樣,把大刀甩得剛猛有力。
他不夠靈敏的手腕,永遠不能像他的三師弟藍嘯海那樣,因勢利導,把一柄輕刀用得左右逢源。
但是,他有自己的優點。
因為瘦弱,他學會了深藏不露。
他用刀,既做不到剛猛淩厲,也做不到遊刃有餘,他便學會出其不意。
所以,大雪幫裏,誰都知道,屠風揚有個最聰明的腦袋。
他會出奇招,他雖然不靈敏,不剛猛,卻永遠不會給你機會看出他出刀的方向,你也永遠猜不到他的下一刀會刺向哪裏。
時間久了,他的臉也跟刀法一樣,變成了深藏不漏的玄機。
沒有人看得懂他的臉,也沒有人看得懂他的刀。
沒有人懂你,就是最安全的。
這是屠風揚的生存法則。
如今,他已經兩鬢斑白,坐在了今天的位置上,東征西戰了數十載,江南的鹽路,多半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的輝煌,他的大雪山莊,不亞於師父的大雪幫。
更何況,大雪幫已經死了,和薛飄一起死了。
可是,他忘不掉大雪幫,就是自立了門戶,也還是留下了“大雪”二字。
他那個剛猛有餘,聰明不足的二師弟,就像他的露霜閣一樣,又蠢又貪心。卻是大雪山莊唯一的勁敵。
如果除掉了陸擎和他的露霜閣,江南的鹽路,還有誰能和大雪山莊並雄天下呢?
曾經,他們是要好的師兄弟。
陸擎雖然自私貪婪,又頭腦簡單,卻也曾經和屠風揚在十一月的飛雪裏暢飲美酒,抒懷詠誌。一起躺在冰涼的雪地裏,紅著臉悄悄議論金鏢門掌門的獨生女兒。
到了這一刻,屠風揚卻不知道該怪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