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遮山默認了露毓的妙計,同時也隻能默認她隨自己同往天柱山。
這種感覺很複雜,一直交織在他內心深處。他確實不想再連累露毓,期望自己可以獨上天柱山,涉險完成一切;可是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卻錯落著另外一種情緒。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仿佛一雙結實有力的翅膀,在背後鋪展,讓他充滿了信心前行。那是露毓給他一貫的特殊感覺,這個狡詐狠毒的女子,卻是他最忠實的戰友,最智慧的軍師,更是他無數驚魂時刻的救命稻草。、
這種糾纏的情感,終於讓他鄭重點了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叮囑一句:“如果救不了,你讓我死!不要替我去死!”
露毓怔怔望著他,仿佛是第一次,她那冷淡的眼神,得意的眼神,溫柔的眼神,憤怒的眼神,統統消散在一種更浩瀚無垠的神色裏。這種神色,暗淡了所有的眼神,仿佛潑墨夜色裏最明亮的星辰,洞穿了王遮山最隱秘的一絲情緒。那是一種帶著欣慰的圓滿神情,露毓的兩隻迷離眼睛,這一刻,好像噙著淚,閃閃發光,卻很快恢複了鎮定和淡然。這眼神,轉瞬而過,湮滅消失,隻留下一個平淡的神色,落在王遮山凝重的臉上,訴說著一種深沉的安慰和肯定。
她沒有發聲,眼神卻已經回答了一切。轉身間,清泠冰冷的一顆淚珠,卻陡然凝聚成型,落在她的麵頰。那顆淚,迅速湮滅在粗糙的假麵上,沒有人看得清,人們隻能看到一個佝僂的老頭,緩緩穿過人海,默默走出了兩扇粗陋的木門。
王遮山起身,高大偉岸,步步生風跟在後麵,卻安靜地像一座孤山,早已在千年的沉默中失去了神情和語言。
黑馬早已吃飽喝足,神采奕奕,夜黑的身體,勾勒著優美的骨骼線條。王遮山鍾愛一切黑色的東西,所以當他翻身上馬之時,青布短衫,青布短褲,背後斜插著一柄幽黑大刀,刀鞘泛著泠泠焦黑。胯下是夜黑的駿馬,全部都是黑色,映著他清瘦的臉,好像一個地獄裏逃出來的鬼魅。
許多年後,露毓都沒有忘記那一幕。
那一幕仿佛深深嵌在她雙眸,雕刻出生生的疼痛,好像烙印在眼中,又仿佛烙印在心頭,經時光滌蕩,那一幕,都清晰如昨。
她翻身上馬,一匹白色的馬,矯健卻孤傲,襯著她水綠的長裙,慘白的臉,冷漠的神色,顯得更加寂寞虛無。或許,她本該更加快樂,和同齡女子一樣快樂。可是她卻從來沒有那樣快樂過,或許隻有在敵人的鮮血溫熱飛濺在眼前的那刻,她才能清晰地感到生命的存在。或許還有那麼一刻,便是王遮山如同此刻一般,騎一匹周身墨黑的駿馬,縱情奔馳在她眼前。四蹄濺起的飛揚煙塵,形成一方薄薄的淺灰垂幕,模糊溫柔了他棱角分明,桀驁不馴的線條。那身影,朦朧成一個遙不可及,卻甜美無比的夢幻形容,卻那麼清晰,近在眼前。
這樣一刻,露毓的心裏,才會有鮮血沸騰,才會有生命流轉。
她輕叱白馬,跟了上去,深秋的寒風,在她耳邊呼嘯,好像淒厲的哭訴,群鬼的呼喊,她隻是咬著牙,任冷風在臉上割著,隱隱作痛,嗬斥駿馬,追著王遮山的黑馬去了。
他們極少並排騎行,如今她都習慣了,像這樣,縱馬跟在他的身後,努力護他周全,盼他回頭,卻又怕他回頭。
王遮山沒有回頭,他極力催著駿馬前行,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不斷清晰放大,催促他更快地向前。那個美麗的身影,鵝黃的淡彩,在眼前飄蕩,越追卻越遠了,隻能更加奮力追趕,心中才能生出幾分安寧。
兩騎駿馬,一黑一白,一前一後,四蹄揚塵,飛奔在天地之間,一路呼嘯,往天柱山去了。
這時候,天柱山的夜幕剛剛落下,稀稀落落的星子,懶洋洋在天的盡頭醒來,一顆一顆飄動,慢慢彙聚發光,成了一片星海。越來越暗的夜幕,滌蕩了最後一抹金紅的霞光,吞沒了最後一滴陽光,張揚起一片無盡浩瀚的濃夜,籠罩在天柱山的上空。天柱山的高峰,像一把把直入雲霄的鋒利寶刀,深深刺入天空的懷抱,攪亂了星空的平靜。乳白的濃霧早已從深不可測的山澗中升騰而起,像輕白的鮫綃,流動輾轉,迷蒙無形。
陸擎負手,麵對著深不見底的山澗,一片白霧升騰而起,在他眼前跳躍扭曲,形成很多影像,卻又飛快地消散了。他的背後,燈火輝煌,是點露齋通明的燭火,影影綽綽,飄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