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得這樣快……
丘羽羽離開的清晨,嘉興沒有風。
送別的日子,不是應該天空煙灰,刮著凜風,飄著淡雨麼?然而,天空卻盈滿最透徹的湛藍,流雲幻化為層層疊疊的淺淡輕紗,薄到幾乎不見……
這世界,看起來如此寧靜……美好。
王遮山獨自佇立在小池邊,微微合眼,凝神細聽大門外傳來的各種聲響,直到最後,那蕭蕭馬鳴,轔轔碾過粗礫的石板路的車輪聲,一切聲響,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一片熙攘聲中,沒了影蹤。
他隻盯著那悠然遊蕩的紅魚,不覺中清淚奔湧,抓過丘羽羽刀鋒的手,藏在那月白的絲綿繃帶中,痛徹心扉。
這不是人生第一次受傷……
江湖中血雨腥風,受過的刀傷,又何止千萬?流過的血,又何止滔天?
卻隻有這一次,最痛……
他慢慢蹲下身軀,慢慢將那隻受傷的手送到眼前,淒然一笑……
再沉重,再痛楚,都要繼續走下去,不是麼?
也不知是蒼天注定,還是丘羽羽心存惻隱,飛白刀刺入之時,竟離露毓心口不過分寸……
最好的刀客,最刻意偏離的分寸,也不過如此……
半月後,傷口初愈的露毓終於能下床了,老管家王霜的身體,卻早已枯槁殆盡,眼看就要走到生命盡頭。
露毓屋內那座檀木梳妝台,是青夫人曾經使用過的,如今也是露毓的梳妝台,依然是樸素簡單,竟不似女子的妝台。青夫人離開時,曾留下一隻嵌著白玉蓮花的銀耳環,一直存在紅木妝奩中,沉默安寧,仿佛訴說著某種情愫,某種年輕時才有的陣痛。
此刻,露毓靜靜坐在那妝台前,任青絲紛紛亂垂雙肩,襯托著她蒼白無血的臉,一樣蒼白的嘴唇,微微噏動了一下。她絕望地望向鏡中的自己,仿佛望見了另外一個“青夫人”。
每一個叫“青夫人”的女子,都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同一時刻,她赫然發現,妝台一角,竟擺著一個信箋,疊得格外精致。
陽光被窗紙濾得柔和淡金,淺淺落在那幾乎透明的信箋上。
“救命之恩,殺父之仇,從今後兩清。”
眼淚瞬間落下,那是丘羽羽的字跡,娟秀的蠅頭小楷。
幾個月來,沒有王遮山,她二人如同姐妹般,過了一段安寧的歲月。雖然這段寧靜,是露毓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雖然她們暗暗盼著、愛著同一個男人,卻依然對彼此莫名地欽羨眷戀。
如果沒有江湖,沒有命運,她們可以義結金蘭……
露毓慘淡一笑,重新疊起信箋,緩緩存進妝奩中。
羽羽啊,我的血是冷的,所以流得比別人慢,也死得比別人慢……可是你呢?江湖這樣險惡,你不會武功,該怎麼保護自己?
她望著鏡中自己,默默對丘羽羽道。
這大約是幾年來嘉興最晴朗的秋天,整天都是天高雲淡,清風徐動。
這樣好的秋色,卻沒有緩和王霜惡化的病症。半月後,老管家王霜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
出殯那天,卻也天空湛藍,輕雲淺淡,青石板路上落滿雪白紙錢,一直延伸向城外。那些紙錢,白得觸目驚心。那一天,分裂許久的大雪山莊,才再聚一處,彼此放下芥蒂,首次重逢。
王遮山大步走在轟轟烈烈的送葬隊伍最前,列孝子之位。
王霜這輩子,跟著屠風揚在風雨江湖中輾轉大半個人生,既沒成婚,也沒兒女,遺願也不是葬在故鄉諸暨,而是埋在瓶山某處,和屠風揚並肩長眠。
那是早年裏,他與屠風揚的約定。
送葬那日,董文竹亦率眾堂子弟前來吊唁。行禮之時,王遮山望見了他那蒼白雙鬢,還有微微佝僂的身形,忽覺心口一酸。那一天,董文竹哭得撕心裂肺,涕淚俱下,自言自語間,像是與王霜聊起了屠風揚,喃喃了許多過往恨事,也欣慰地回憶起很多英雄豪邁的年輕歲月。
送葬隊伍出門之時,王遮山於那擠擠挨挨的人頭中,赫然瞧見盧寧那張青白憤恨的臉,閃動著怨恨的眼睛,正苦澀憤怒地盯著自己,仿佛在他們的未來埋下一個醜惡的伏筆。
王遮山卻沒有時間多想,眼淚順著他的臉不斷流下。
據說,英雄從不輕易落淚。
他皺著眉,淒然想,為什麼自己的眼淚卻有如此之多,好像二十幾年的人生歲月,大多浸泡在那些苦澀而軟弱的眼淚中。
江湖就在腳下,生活卻不是他想象得那般豪情壯烈,隻充滿殘酷的沉重,不能反抗的壓抑和宿命。
這……就是江湖麼?
還是……人生?
他神思恍惚,前行在那落滿耀目天光的石板路上,任雪白紙錢紛紛飄落眼前,如同碩大雪片般模糊視線,隻一步一步,往瓶山去走去。
瓶山,有屠風揚和王霜的過往,也是他們願望中的永恒安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