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咆哮,瞬間吞沒了他的喊聲,馬背上的阿嗔斜睨他片刻,忽然眉一斂,凝神細聽。曠朗荒原上,正從四麵八方傳來滾滾馬蹄之聲,震天徹底,猶如雷動。漫天飛雪,被搖成煙一般的冷霧;滿地凝霜,在二人腳下震顫觳觫。
鞠公子霍然勒住正在疾馳的駿馬,於一聲驚馬嘶鳴中抬頭,環視四周。阿嗔隨後勒馬,盤旋中眺望遠方。震動中,正馳來潮水般奔騰的馬群,黑壓壓一片,奮力踩踏大地,馬背上坐著一個個勁裝疾服的黑衫大漢,一麵打著呼哨,一麵急追而來。
“你快走!”鞠公子揚起手一揮,擰眉對阿嗔道。
一絲波瀾掠過阿嗔鎮靜的雙眸,她的神色忽然變得滿足,微笑道:“走什麼走?”
“沒功夫打趣,快走!”鞠公子神色凝重,朗朗喝道。
“難道是來追你的?”阿嗔狡黠一笑。
“是!”鞠公子伸長脖子望向遠方,歎道:“真是來勢洶洶啊!你快走罷,他們這是衝我來的!再不走……來不及了!”
第一次,他的眼神非常真誠,非常真誠地勸她離開,不是因為不耐煩,而是因為關心。阿嗔斜睨他,眼中流過動容神色。
“瞪什麼!”鞠公子五內俱焚,一手勒著原地打轉的驚馬,一手從懷中摸出那把靛藍玉簫,口中喝道:“還不走!”
阿嗔巋然不動,微微斂眉,眼神變得格外柔和。風雪凜冽,吹得玉簫末端那雪白的絲絛四散起舞,如同一朵不斷綻放的花。馬鳴蕭蕭,馬蹄陣陣,潮水般的人群瞬間圍了上來,登時將他二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黑馬上坐著手持長劍的黑衣人,各個目露凶光。為首的一個,黑衫匝著腰帶,長得很清秀,雙眼精銳狡猾。別人用的都是劍,他的腰畔卻挎著一把刀,一把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刀。
“染霜刀!”鞠公子斜了他一眼,冷冷大笑:“什麼時候投奔了強盜?”
“好眼力!”那清秀的黑衣人得意一笑:“看來我閔如堃,還有點名氣。”
“確實有點名氣。”鞠公子譏誚一笑:“露霜閣大難臨頭之時,陸擎的四徒弟自己逃跑了!哈哈,你的名氣在這裏。這把染霜刀跟著你,不知會不會甚覺羞恥啊!”
馬背上的黑衣人確是閔如堃,離開露霜閣,又因為沙匪之事匆匆逃回關內之後,他不敢回天柱山,隻好一路往東去,不知不覺竟出了碧海關,又在機緣巧合下,上了碧海王的瀾霞船。
如果人有命運,那麼瀾霞船就是閔如堃的命運,在那艘一年到頭也看不到陸地,人人自危的陰鬱大船上,隻有他覺得安心。隻有那樣一艘船,才真正保全了他的生命,一個叛徒的生命。背棄露霜閣之後,整個中原武林,再也不會有人,也不會有一塊土地能容下他。四麵空曠,無牽無掛的海上生活,反而令他感到安全愜意。
與船上其他人不同,閔如堃更像碧海王,他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是以反而得到了碧海王的青睞。碧海王曾說過,他不害怕身邊有叛徒,因為自己有能力震懾叛徒,也有能耐殺了叛徒。他看好叛徒的地方是,叛徒唯利是圖,可以將很多別人做不好的事情做到極致,隻要你給他最大最足的利益。
如果有天你背叛我,隻有兩個結局,要麼我殺了你,要麼你殺了我。
碧海王曾對閔如堃道:“如果我殺了你,說明你對背叛我的時機判斷有誤,你該死;如果你殺了我,說明我該死,因為我再也不能震懾你,也不能贏過你了。”
瀾霞船上,能真正理解這種邏輯的人,恐怕也隻有閔如堃了。
背叛過至親之人後,人的心便會緩慢死亡,到最後,會變成一塊硬冷頑石,堅不可摧。
背叛者,也有背叛者的邏輯。背叛者,從來不怕被別人背叛,所以背叛過別人的碧海王,不顧眾人反對收留了另外一個背叛者,閔如堃。
“有時候看著你,會想到我自己,我們的血管裏流淌著的,不是血,而是毒液。”碧海王曾經這麼說。如果不是那些冰冷奔流的毒液,他或許隻是東海邊一個吃不飽飯的乞丐,看盡冷麵;若不是那些毒液,他或許隻能在瀾霞船上擦擦甲板,若不是那些毒液……
碧海王,第一次打開心扉說了很多,閔如堃聽得熱淚盈眶。那一夜,他們喝了很多酒,背叛者的痛楚,隻有背叛者會懂。
所以,當閔如堃聽到碧海王提起那名叫“穆評評”的女人之時,也噴著酒氣流了眼淚,想起一個名叫“丘羽羽”的女人。他們這樣的人,不是沒有愛,他們也曾在某個時刻,覺得世界很明媚,很愛一個人,隻可惜,他們這樣的人,終究最愛自己。所以在關鍵的利益和生機麵前,還是會放下一切,隻求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