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嗔停了片刻,終於鬆開握著刀把的手,同時猛地一抽另外一隻手,用力甩開了略顯錯愕的鞠公子。
鞠公子一個趔趄,當真吃了一驚。這是第一次,阿嗔露出如此神色,比冰還冷,比刀還鋒利。她瞪了眼鞠公子,錯開身大步穿過人群,往門口走去。鞠公子怔怔立在原地,顯得不知所措。何姑娘抬眼瞥了他一眼,隻繼續低頭吃麵。
她心裏明白,少海主絕對沒有勇氣在鞠公子麵前揭穿自己的身份。
此時,阿嗔正穿過那些擠擠挨挨的桌椅板凳,還有桌旁不斷向她張望的人,雖然怒不可遏,卻還是逐漸冷靜下來。迎麵而來的,正是小店老板,已經快走到她麵前。
那店老板,大約天命之年,絡腮胡爬滿黢黑的臉,兩隻眼炯炯有神,在濃眉下放出不一般的光芒。阿嗔迎麵而去,隻瞧一眼,便覺心裏一緊。那老板卻神色頗為悠然,健步而來,眼睛瞬也不瞬盯著她,臉上掛著笑。
那種笑,頗為玄妙,帶著洞穿人心之意,令她頗感不適。於是她微微垂目,加快步伐向門口走去,卻在與店老板擦身而過之刻,被對方攥住了手臂。
阿嗔一驚,霍然抬眼望向店老板,那老板也正瞧著她,片刻間微微一笑,向她點了點頭,旋即鬆開她的手臂,轉身往後堂走去,走著還不忘回頭,示意讓她跟隨自己。
阿嗔雙目一閃,雖猶豫片刻,卻還是跟了上去。此時再端詳那站在遠處的店老板,竟有種依稀的似曾相識之感。她忽然覺得非常困惑,腳步雖然很慢,卻沒有踟躕,她心裏明白,從小便明白,必然之事必然發生。
阿嗔進入後堂之後,紛亂觀望的廳堂內,終於漸漸恢複平靜。人們仰頭張望,見熱鬧結束,各個悻悻落座,各幹其事。鞠公子重新坐下,瞪著眼前一碗沒有吃完的麵,似是愣了。捏過阿嗔手腕的那隻手,半攤開著落在桌麵上,他盯著那正對自己的手掌,覺得天地都在顫抖。
何姑娘已經吃完一碗麵,沉默端坐。她是最令人感到自在的旅伴,因為她從不好奇別人的過去,也不問緣由,更不打探所往。鞠公子靜默著,忽然很感激對方的沉默。然而,他自己卻好像有千萬個問題塞滿心口,迫切等待解答。
“我們……就此別過罷。”片刻後,他終於抬起眼睛,望著她,牽了牽嘴角,算是微笑。
何姑娘輕哼著笑了一聲,忽然覺得非常有趣,搖了搖頭,道:“我得跟著你啊。”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比厚著臉皮更有效的法子,能夠成全她的心願,周全她的性命。於是她笑得非常明媚,期盼自己的眼波能夠觸動眼前人,如願以償。
鞠公子抬起疲倦的麵孔,笑得更是疲倦,幹裂的嘴唇,布滿細密的裂痕,細密得令人不忍逼視。她的心忽然軟了,她的願望,忽然變得很虛無,然而,她依然那麼笑著,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為什麼?”他噏動嘴唇,低聲問。
眼前,是一碗冷冰冰的殘羹冷炙,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陷入混亂,雖然瞪著她,卻仿佛隔著萬重紗。
飄渺中,何姑娘笑得很美麗,也很模糊,她一直笑著,眼中卻全都是心碎神色。她笑得那麼疲倦,似乎比他更加精疲力竭。
她頓了頓,方才啟口道:“我要活著啊……”
這本是脫口而出的實話。玄闕活著,她才能活著;她活著,玄闕才能活著。無論如何,她都想活著。隻是,鞠公子終究聽不懂這句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話,怔怔凝睇她,少間後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她挑了挑眉,道。
“我笑你……”鞠公子止笑,伸手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方才重新望著她,道:“故弄玄虛。”
她羞赧一笑,輕輕歎氣道:“被你看出來了。”
其實,心底裏,她並沒有感到被揭穿的空虛窘迫。相反地,隻覺慶幸,慶幸自己不小心真情流露的實話,被眼前那聰明絕頂的男人忽略無視。
“我們,就在這裏告別罷!謝謝你救了我那麼多次!”他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躬身向她一揖,轉身便往店門走去。
何姑娘雙目微瀾,霍然起身,想喊他,卻終究開不了口。她終究不是阿嗔,她是餘墨,性子裏天生缺乏挽留一個人的姿態。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門,束手無策。
此刻,她忽然非常怨恨自己,為什麼到了這樣關鍵的時刻,還是不能坦誠地說出實話,告訴對方自己處在多麼艱難的境地;為什麼到了再也沒有理由繼續相伴的時候,她還是不能裝裝傻賴著他;為什麼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她還是不能尋求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