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栗雲山莊莊主栗哲出殯,聲勢浩蕩,雪白漫天。
那一日,遠天湛藍,風和日麗。
人潮中,栗鵬雲忽然瞥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不由瞬間皺了眉頭。無數張麵孔之中,霜沙穀穀主冷瑤琴亦是眉頭深皺,一襲白衫格外引人矚目。她的身後,正端正立著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正是那日隨她前往平安山莊的兩個徒弟。栗鵬雲認得那二人,深知他們向來是冷瑤琴最信任的徒弟,幾乎時刻隨行,男的叫做冰魘,女的名喚霜靨。
此刻,冰魘與霜靨二人,均是白衣素縞,靜默佇立在冷瑤琴身後,冰魘麵無表情,一如平素,霜靨依然淺淺微笑,平靜如水。萬裏冰封的霜沙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寒冷,鑄就了他們難以撩撥的鋼鐵心弦。更何況眼前不過是仇人的葬禮,何來憂傷之由?
反倒是那一向如同霜雪般鎮靜冰冷的冷瑤琴,一反常態似,仿佛是百感交集,滿心愴然,緊擰雙眉下,一雙迷眼蒙著層淡淡水光,清幽幽似是淚,又恍若寒光。
越過泛濫湧動的人潮,還有那遮天蔽日飄零的雪白紙錢,栗鵬雲縱然是凝神辨別,亦不能判斷她眼中真心,卻又莫名感到一陣憂傷,與自己不斷共鳴。
霜沙穀穀主冷瑤琴,本是四焚宗中焚雪宗宗主之女,後嫁於焚石宗宗主鐵泰墨,鸞鳳和鳴,琴瑟同譜,實乃一段江湖佳話。正因為如此,那出賣摯友鐵泰墨並一手造成四焚宗分崩離析的栗哲,成了她當仁不讓,終身不能原諒的複仇對象。
然而此刻,她卻正立在送葬人群之中,縱然沒去祭奠那死去的仇人,卻也終究出現在他的葬禮之上。
一時間,栗鵬雲墜雲霧中般,唯餘大惑不解。
然而,就在他迷惑思索的片刻間,那終年白衫的冷厲女子,已帶著兩個徒兒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無蹤影。少頃之間,栗鵬雲揉了揉自己酸澀疲倦的雙眼,卻依然找不到方才分明瞧見的三個人,不由懷疑自己心生幻象。
燕雪珍也不得不暫停計劃,靜待風雲流過。這本與她毫不相幹的葬禮,卻莫名撩動心弦,令人黯然神傷。
昔年裏,大雨中轟然坍塌的燕門,一夜間屍骸遍地。大雨之夜,隨祖母匆忙出逃的燕雪珍,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傷心,任冰冷雨水澆注渾身,任雙足淌過泥濘血水,一路蹣跚踉蹌,回首間隻最後看一眼燕門,卻隻看到了暗藍天空沒有一顆星,偌大個燕門一團漆黑。
那一夜,腳下之處還叫做“落燕山莊”。
此刻,卻是陽光萬裏,腳下之地,早已更名“栗雲山莊”。和風中,她緘默不語,靜靜佇立在昔年裏最熟悉的牆下,微闔雙眼,任雪白紙錢掠過鬢邊,隻沉入自己深深回憶之中。
這一日對她來說,才是那遲到的葬禮,為整個燕門出殯。
這場葬禮中,端立故地的她,於他人葬禮中祭奠過自己的親人之後,終究落下幾顆悲淚,仿佛時至今日,才終於與失去之人揮手道別,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情到悲時,無以解憂……
“師父,這惡人總算是死了。”冰魘跟著冷瑤琴身後,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沉著問道。
冷瑤琴沒有停下腳步,隻淡淡笑問道:“你瞧著如何?”
“可惜沒死在咱們手裏……”冰魘沉著道,神色語調全然不若一般同齡少年。
“哦?”冷瑤琴霍然回頭,瞧著他。
“是啊……”冰魘笑道:“若不能手刃仇人,也算一件憾事罷?”
“你該給他磕個頭的。”冷瑤琴莫名道,轉身繼續前進。
冰魘一怔,不解地瞧著師父的背影,又疑惑地瞥了眼身旁的霜靨,摸不著頭腦地搖了搖頭。
霜靨卻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師父……”冰魘追上冷瑤琴,恭敬追問道:“咱們和焚雲宗的恩怨,這就盡了罷?”
冷瑤琴不置可否,沉聲歎道:“或許罷……”
冰魘依然不解其意,隻好點了點頭,默然前進。三人回到客棧,翻身上馬,趁著午後天光,馳馬離開栗雲山莊所在的川北萬州,一路往霜沙穀去了。
流火七月裏,烈日當頭,驕陽似火,卻驅不散冷瑤琴渾身寒氣。一路上,她沉默縱馬疾行,沉浸在無盡的回憶之中。
冰魘與霜靨二人,見師父神色凝重,並不敢多問,隻一路策馬追行,保持乖巧的沉默。那曠朗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他三人錯落的馬蹄之聲,“嗒嗒”落在揚塵彌漫的大道上,也落在三人各懷思緒的心口上。
江湖中人盡皆知,霜沙穀穀主冷瑤琴的女徒弟霜靨,一向語笑嫣然。與冰魘習慣性的老氣橫秋不同,霜靨總是含著笑意。這二人站在麵無表情的冷瑤琴身後,日子久了,倒也算是一道別樣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