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重新恢複了寧靜,夜已深,碧海王依然站在白紅霞的床頭,陷入無盡絕望之中。
十幾載的歲月裏,他未有一刻忘記過劍歌,他知道,待到天時地利,那狡猾的隱匿者一定會再次出現。這麼多年,他一麵盼望劍歌重現,一麵又深深恐懼這重現的時刻。沒有人會懂得他的恐懼,那是一種自骨頭深處長出來的恐懼,毫無解法。
此刻,他終究經曆了那一刻,連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平靜。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平靜,不過輕掩在無望之上。
劍歌再次出現在瀾霞船上,帶來了最壞的消息。
白紅霞的是無救的……
雖然每一刻都在這麼懷疑,但他在十幾年如一日的歲月裏,堅持說服自己,白紅霞是有救的。在這樣的希冀和相信之中,走到了今天。
現在,我活著還有趣麼?
他問自己,斜睨那依然沉睡的女子,靜好麵孔似乎停在了十幾年前的那一刻,不曾沾染半星歲月。她這麼躺著,少了清醒時刻的野心和驕傲,多了幾分女人本就擁有的溫柔和安靜,這樣美,美得令人心碎,卻美得令人沉醉。碧海王望著她,忽然眼眶一潮。
這世上,誰都知道那不擇手段登上寶座的現任“碧海王”,有幾人會去關心瀾霞船下,東海之濱,還有紅雪關外,漫天飛霜中,那連肚子都填不飽的“三斤”?
他想要忘記“三斤”這麼名字,卻之中適得其反。漫長而曲折的歲月,非但不能抹去關於“三斤”的記憶,反而將往昔種種植入他的血液之中,形成了眉梢眼角不能磨滅的氣質。
所以,碧海王才常常覺得煩躁,他煩躁的,是不能抹去的性格,不能遺忘的過去,是骨頭裏徹底的敵意警覺,對整個世界的疏離。顛沛流離的出身,血淚模糊的童年,永遠刻在他的骨頭上,漾動一笑一顰間。
吃飽一口飯,永遠強於饑腸轆轆地佇立著,英雄豪傑有什麼好?
他望著窗外明亮的月光,依然像從前那樣鄙夷自己。
經曆陰霾的人,總是看起來格外陰鬱,縱然走出風雨濃雲,來到陽光下,亦周身散發煙灰陰鬱,這是歲月和經曆賦予人的特別模樣,永生不能磨滅。
碧海王是鄙視自己的,鄙視自己作為“三斤”的一部分靈魂,也鄙夷自己作為“碧海王”的另一部分靈魂。
如果說,他長滿爛瘡的心,還能找到一處尚未腐朽的血肉,可能隻剩那輕輕包裹,小心存放“白紅霞”三個字的那極小一部分了罷。
此刻,這僅存的血肉,卻正以不能遏製的速度,瘋狂衰竭,迅速幹涸。他瞪著白紅霞,視線已經不能聚焦,眼前盡是紛亂水光。他知道,白紅霞死了,他的血,他的魂,正急速離開身體,再等片刻,便隻剩幹枯軀殼,僅此而已。
再卑微,再衰弱的靈魂,也是靈魂,證明你活著。靈魂,再微小的一塊,也夠你生存,可一旦失去,便隻能墮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你是我的救贖,我存在的理由,怎麼能離開我?”他喃喃著,眼睛酸澀,忽然頹然倒在榻邊,一臉茫然。
夢魘從來不會消失,三斤心中的噩夢,碧海王心中的苦痛,生存活剝著他的靈魂,就在片刻間,他忽然睜開眼睛,顫巍巍搖晃著,用最後的勇氣支撐自己站起身來。他曾以為,白紅霞醒來的那天,就是他們一起得到救贖的時刻,那一天,他們一定能坦然放下眼前一切,從容離開這紛紛擾擾的江湖。
隻是,他太貪心了……
或許登上瀾霞船,坐上“碧海王”寶座的那一刻,他已經被暗暗下了詛咒,那詛咒便是失去自己的靈魂,這靈魂裏,最痛也最輕盈的部分,就裹挾嵌著那名喚“白紅霞”的女子。失去靈魂,也必須失去白紅霞。
得到之前先失去,這是不變的法則。聰明如三斤,生存能力一流的三斤,卻沒來得及仔細思量自己正在麵對的交易,為了迅速得到一些東西,匆匆作了交換,渾渾噩噩便踏上了那注定困其終生的瀾霞船。
此刻,他抹幹臉上苦澀的冷淚,忽然冷笑起來,望著白紅霞那依然沉寂的容顏,似乎終於開始思考,開始明白,這一切早有因緣,是他沒有參透罷了。
他錯就錯在,不該貪戀瀾霞船上那一幕幕絢爛的海市蜃樓,帶著白紅霞陷入劫數之中。若不是貪心,若願意過平凡的生活,他們或許早就落腳在東海外,不……他們甚至可以在富庶中原,隨便某個小鎮上,找一方落腳之地。
平凡人生,不好麼?
他問自己,卻沒有答案……
他隻記得,第一次在東海邊瞧見瀾霞船靠岸的那一刻,他的心中隻有激蕩不已的抱負……和野心。然而,那抱負也不足以造成日後一切,若不是穆評評,他或許不過是瀾霞船上一個小嘍囉,甚至可能會連船都沒上,便因為在海濱村落裏的惡行被一刀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