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別栗雲雪(1 / 2)

在王遮山的記憶中,這幾年大約經曆了最多的葬禮。從師父屠風揚開始,接二連三送走的,不止是至親摯友,還有自己的心。

每失去一個人,心的某個部分便會隨之枯萎。哪怕生命依然繼續,陽光還能滋潤生命,枯萎的,卻是永遠枯萎了。

呂信似乎比任何人更顯傷感,哭紅了雙眼。鐵骨錚錚的漢子,露出鮮見的張皇和淒涼。

幾日後,偌大個栗雲山莊重新恢複平靜。初冬第一場雪悄然飄落,整個世界瞬間陷入初冬的肅穆清冷之中。

王遮山兀自佇立在院中,抬頭望向蒼穹深處,卻隻瞧得見煙灰色的天幕,正不斷落下細密白雪。天格外冷,露毓的傷也好了許多,他隻靜靜等待,待她再無大礙,便一同返回嘉興不霽樓,過安靜生活。

不知什麼時候,呂信出現在他的身後,神色憔悴。王遮山感到那沉重氣息,回首間亦是慘淡一笑,二人笑得淒涼,心照不宣。

細密霜雪,覆滿王遮山眉睫肩背,靜得令人心酸。呂信一步一個腳印,踩著那尚未成型的雪毯,款步來到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遙望遠天,卻也隻瞧見蒼茫天際,灰沉沉令人感到憂傷。

“三少爺。”他依然沒有改口。

王遮山也懶得反駁,隻扭頭瞥了他一眼,自嘲一笑。

“隨呂信回大雪山莊罷。”呂信凝視他,誠懇道。

“我要回不霽樓了,從此後不願再踏足江湖。”王遮山轉回頭,重新望向滿天飛雪,堅決道。

呂信輕輕搖了搖頭,歎息道:“三少爺,如今天下危勢,匹夫有責……”

“與我何幹?”王遮山冷冷凝視他,笑著反問。

呂信眉頭輕輕一顫,旋即笑道:“大雪山莊,如今在董文竹手中,他與平安山莊結盟本也不是壞事,隻是,如今這平安山莊……”

事情過於錯綜複雜,縱然是呂信自己,亦覺雲遮霧罩,思緒萬千。王遮山亦對“七星”之事頗感疑惑,遂不置可否,隻淡淡一笑,道:“我與大雪山莊無幹,早已是除名之人,何苦非趟渾水?”

“三少爺。”呂信迎著風雪,神色荒涼,抱拳道:“呂信今日便要離開,他日定會再訪三少爺。”言畢轉身往門外走去。

“呂信。”王遮山忽然喚他。

呂信轉身,隔著淒迷雪霧,但見王遮山兀自佇立於煙雪中,巋然靜默,宛若一尊雕像。他看上去格外疲倦,亦是悵惘非常,與在苦雲堡時那俊朗的模樣頗為不同。呂信不由心裏一酸,悲歎王遮山如此衰老得飛速。

時光隻會讓意氣奮發的少年慢慢老去,而殘酷的現實,則能夢魘般一夜奪取青春。

他不忍再看那風雪滿麵的年輕人,遂抱拳,深深一揖。

這一揖,既是告別,又是珍重。他久久沒有起身,幾欲哽咽。王遮山卻哽咽了,緩緩伸出雙手,抱成拳,對著他亦是深深一拜,風雪吞沒了呂信精銳的眼神,卻留下了他悲愴的神色。

王遮山深深拜別,片刻未起,亦是五味雜陳。他想,再一次努力割斷自己與“大雪山莊”的牽連,掙脫枷鎖,再一次選擇人生。

這一拜,有道別,也有愧疚。

天下之事,江湖風波,終究不是他王遮山心之所望,終究也不是他王遮山能夠力挽狂瀾。

就這樣,銷聲匿跡罷。

於是他道:“我沒拿到飛白刀,怕是救不了呂老前輩了。”

“呂刀子之事,你不必在意。”呂信笑道,轉身消失在風雪之中。

王遮山久久凝望那空無一人的院門,任風雪覆滿身體,巋然不動,百感交集。

屋內,火盆依然“茲茲”作響。露毓斜靠在榻上,皺著眉頭。她聽到了王遮山與呂信那一番感懷頗深的道別,聽出了那其中的無奈心酸,也聽出了他二人不可避免的重逢。

她知道,王遮山絕不能掙脫“大雪山莊”四字,縱然費盡心力,亦不能。所謂“道義”,終將落在少數人身上,要他們流血,要他們犧牲,以成全“天道有常”。

露毓知道,王遮山命運中,綁縛著大雪山莊賦予他的“道義責任”,此因緣,從二十年前,屠風揚將他從街邊帶回大雪山莊的那一刻起,便埋下伏筆。今日,以後,終將上演本該發生的注定命途。王遮山不能躲避在那小小的不霽樓裏,縱然躲避其中,亦不能躲開命運之手,重新將他拉回風雨如晦的世上。

“王遮山……”她皺眉,輕聲喚他。

那極輕的一聲呼喚,將王遮山從冰封凝滯中帶回現實。他知道,呂信終究是離開了,卻分明還會出現在自己麵前。這江湖,分明不是微微一笑便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