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的冬天,比他處更加寒冷,玉門關的冬天,令來往過客更加淒楚。這樣一個離別送往的雄關內外,有道不盡的心酸。
午後,雪稍小了些,安靜的街道小巷,隻有寒風咆哮之聲。雪,靜靜得下,覆蓋所有;風,不停得刮,吹散所有。
小肆裏,幾個店夥正聚集在後堂的布簾後,竊竊私語。他們時不時小心撩起那阻隔後堂的布簾,偷瞄遠處靠窗的客人,交頭接耳。那客人,周身黑衫,每日在同一座位,從清晨喝到午夜方肯離去。
那客人,不修邊幅良久,卻難掩莫名貴氣,第一天進門時,隻給店主人拍下一枚碩大寶珠,至此後,便****在店內自斟自飲。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何時離開,打烊熄燈之時,他會悄無聲息離開,第二日門板才開,他便走進店內,點一壇玉門關的烈酒。他向來隻要粗切的牛肉下酒,他常常戴著鬥笠,隻露出髭須的下巴。他那黑衫,既有刀口,也有汙淖,證明他經曆良多。
沒有人敢貿然相問,更沒人敢去偷窺他的麵容,人們看不清他到底使什麼兵器,便更加恐懼。
於是他****來,店夥們便依主人要求,****伺候周全。
今日裏,那黑衫鬥笠客依然在店內喝了通個早上,午後時分,揮手加了盤牛肉,便推開了身邊那扇窗,兀自望向窗外風雪。
窗外,風雪小了,天氣卻愈發冷了。寒淒淒的縱橫大道覆滿霜雪,留下來往人零星的腳印、相互交疊的車轍馬蹄印痕。街道兩側,直到此刻才有店鋪陸續開張,店主人們耐不住寒冷,各個笑著互相抱怨。
生活很奇妙,再惡劣的環境,也不能湮滅人對生活的熱情和希望。風雪再大,也不能阻止人們的日常生活。
那鬥笠客瞧著窗外,微微頷首,似是感慨良多。
午後,店內客人漸漸散去,短暫安靜,忽然被一陣冷風打斷。門開了,一個身披夜黑大氅的女子,伸手拉下頭頂風帽,露出秀美容顏,款步走進店內。她的臉孔,蒼白無血,眉睫凝霜,顯是一路披風迎雪而來。她的手,修長纖細,一麵撣著覆滿大氅的風雪,一麵叫道:“店家,來一壺熱酒!下一碗熱湯麵!”
她的聲音,沉著而悅耳,令人聞之欣然,不覺間忘記了窗外正是風雪淒迷。一個店夥應了聲“好嘞”,衝進了後堂,那幾個在堂的店夥,則急忙將她迎到離火爐最近的位置,將那爐膛掏得更旺。
那女子微笑頷首,表達謝意,遂伸出雙手烤火,將沾濕的大氅湊近那火光洶湧的爐膛。那爐上,正燒著一鍋熱湯,散發誘人香氣。那女子烤了陣子火,熱氣騰騰的麵條和香氣四溢的熱酒便擺上了桌。那女子一麵笑著稱謝,一麵端起了麵。
這時候,那窗邊的鬥笠客,微微側了頭,自幽暗中瞥了眼不遠處吃麵的女子。小店內隻剩零星幾個客人,那女子夜黑的大氅格外引人注目。幾乎就在同時,那女子似是感到身後那道探究的目光,霍然回頭間,二人雙目相接,均是渾身一震。
那鬥笠客,縱然是髭須叢生,卻依然是昔日裏瀟灑不羈的模樣。隻不過,這風采,隻有識得之人識得。那女子一怔,待要起身,卻立刻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拒絕。鬥笠客伸手壓低鬥笠邊沿,轉頭望向窗外。
那冰冷的拒絕,沒有人比她看得更懂。
那大氅在身,孑然一身來到玉門關的,正是餘墨。她已經起身,行走間隱約露出夭紅的窄襖和那墨色的長裙,一路向那鬥笠客走去。
那鬥笠客,不是別人,正是鞠公子。方才那一相望,他眼中隻有冷漠。“別過來,別理我!”是他的沉默語言。
然而,餘墨還是款步向他走去。
她終於,放下一切,摒棄了“何姑娘”的身份,重新做回“餘墨”。無論“餘墨”經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於是她自己。
此刻,她似乎很想以全新的身份,重新與他相識,沒有隱瞞,誠心誠意地相識。
風雪在窗外呢喃,“呼呼”訴著衷腸。餘墨漸行漸近,鞠公子忽然不知所措。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事到如今,他早已無所謂恨她,無論經曆了什麼,她終究未曾加害於他,反而是救過他的人。他怎麼能……恨她。
他隻是怨,怨她不能坦誠相見。
餘墨已經在他對麵落座,一雙眼,靜如秋日澄溏,目光輕輕落在他冷若冰霜的側臉上。他感到那兩道溫暖目光,似是渾身一震,終究沒有轉過頭來。
時間洗刷所有,再劇烈的思緒,終究化作這溫柔一笑。餘墨微笑,忽然如釋重負,這樣的相遇,似是天賜良機,終究給了她一個機會,從容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