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呢?

尤利爾困惑的看著眼前近乎荒謬的景象——本來還算寬敞的囚室裏一片混亂,長袍短衫的教士和執事們像被驅趕的鴨群一樣滑稽的奔逃著,身披堅甲的武士則成了被輕易撂倒玩具錫兵;地麵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受傷者,當身體被踐踏時,有人還能發出舊風箱般的尖銳嘶叫,有人則像壞掉的娃娃似的動也不動了。此刻哀號聲、詛咒聲、祈禱聲、求救聲充斥空蕩蕩的四壁,連熊都不能破壞的鐵柵欄牢牢卻箍住門窗,留在室外的人們瑟瑟顫抖,但誰也不敢打開粗壯的鐵門鎖,因為他們不敢想象在人群中央瘋狂揮動枷鎖的巨大身影一旦跑出室外,會造成怎樣無法收拾的結果。

飛濺過來的血滴沾在了尤利爾臉頰上,這意外的溫熱觸感使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了一種實在感。尤利爾的胃頓時抽搐起來,他下意識緊貼著冰涼石壁,拚命捂住嘴角抑製嘔吐的衝動。

一定是做夢!一定是做夢!誰來讓我清醒過來!尤利爾的心裏不斷的呼喊著,因為如果不是夢的話,囚室裏怎麼會彌漫著那種幽豔而近乎虛幻的氣息——鮮血混合皮革的味道。一直生長於魚缸似的教會學校裏,尤利爾隻在五年前的皇宮唯一一次接觸過這暴烈的味道,但那瞬間的記憶一下子消解了時間,將這冰冷的石室與燃燒著鬆明的皇宮甬道聯係在一起。

這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使尤利爾突然顫栗起來,原本惘然沒有焦點的視線開始不受控製的追逐著血霧中那狂暴囚徒的身影,而這一刻,對方也向的他轉過身來……

夕陽的逆光裏,尤利爾無法看清囚徒的容顏,但就是這一刹那,某個烙印在少年靈魂上的影子和眼前殘酷的身影重合了——五年前鬥獸場上驕傲的舉起利斧的狂暴之神的影子,那曾不止一次出現在尤利爾午夜夢中,讓他驚喘著醒來的影子,和眼前這戴枷的囚徒,自然而然的重疊在一起……

連心跳都被控製了,連呼吸都被控製了,隻能依照那慢慢走近的腳步的節奏共鳴著,尤利爾緊握著胸口的十字架,崩潰般的注視著那接近中的身影……

“那瘋子要到首席審判官那裏去了!快阻止他!”“衛兵!保護好‘神跡之子’!”囚室外驚恐的叫聲讓尤利爾多少了解到自己的處境——自己,被人一直稱為“神跡之子”的自己,作為帝都聖歌裁判所的新任首席裁判官的自己,今天第一次舉行正式的神前問訊的自己……

六月中接到教廷的任命,月末來到這位於帝都邊緣的小型裁判所任職,尤利爾同時感到了對自己身份的惶恐和對裁判所本身的疑惑。

還在繈褓中的尤利爾曾因為一次神跡而獲救,並在手腳上都留下了榮光的聖痕,因此“神跡之子”這一稱號一直左右著他的表麵看起來令人羨慕的命運——剛從直屬教廷的聖塞拉弗神學院畢業的他還沒有獲得任何神品,就已經榮升聖歌裁判所的首席裁判官了;當然這不可思議的拔擢也與他目前的姓氏——“梅加德”脫不了關係,現任教皇梅塔特隆三世同樣來自這個大陸最偉大家族,他親自為尤利爾簽署委任書。

因為擔心自己是否能勝任裁判所的神聖工作,尤利爾利用到任前短短半個月時間,幾乎不眠不休鑽研相有關方麵典籍;到任之後他才發現其實根本不必著急,因為在接下來兩個月之內他都沒有任何實際工作,隻是無休無止的聽取皇廷和教廷兩派的爭論。

聖歌裁判所規模很小,但令尤利爾迷惑的是,這裏的守衛比關押著眾多異教徒的大型裁判所還要嚴密;還有更令他不解的地方——裁判所應當是直屬教廷的機構,代仁慈的天父救贖迷路的羔羊,懲罰潛伏的惡魔。可聖歌裁判所裏竟然存在教廷和皇廷兩套體係,除了來自聖城的裁判官們之外,為奧古斯都帝國柯西莫皇廷服務的懺悔師們也組成了陪審團,看守們更是包括了武裝修士和帝國衛兵。與這虛張聲勢的古怪設置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尤利爾從未在這小型的巨石堡壘中看見過半個囚犯的影子。

但尤利爾知道這裏一定囚禁著某個罪大惡極的異教徒,他也許正承受這天罰——神跡之子曾兩度聽見他的嚎哭。七、八月間,每逢月圓之夜,那幾乎不像是人類發出的淒涼呼嘯,不止一次將這位少年裁判官從睡夢中驚醒,然後終夜無法入眠。

原以為炎熱到不可想象的夏季永遠都不會終結,可它就這樣在尤利爾的懷疑中波瀾不驚的過去了。皇廷教廷兩派終日相互掣肘,裁判所的生活完全類似於茶炊裏的水,反複的沸騰又冷卻,尤利爾則成了被丟在一邊的空茶杯。一成不變的日子裏,在帝都聖堂裏任職的同窗好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阿爾圖爾間或會有一些慰問信件傳遞到尤利爾手中,這令少年十分欣喜,就連信封上火漆印被莫名其妙的開啟這種事也不去追究了。

這樣的狀況終於在九月末的一天結束了——尤利爾的養父,處於帝國峰巔的第一貴族洛倫佐?梅加德來到了聖歌裁判所。雖然身為帝國攝政大臣,又是教皇的幼弟,可洛倫佐這次卻既不代表教廷也不代表皇廷。梅加德家族的年輕主人在聽到小自己不到十歲的養子到任以後毫無作為的報告之後,慵懶的皺起眉頭,優雅的歎息著:“不要做出讓梅加德家族困擾的事情啊……”對於這句語氣柔緩對象不明的責備,比起臉紅到耳朵根的少年,高位神職者們麵如死灰、張口結舌的反應要激烈的多了。

洛倫佐這陣華麗的微風剛剛吹過,尤利爾就立刻有了任務,皇廷派和教廷派各自委托一位都主教鄭重向尤利爾請求,希望神跡之子能主持聖歌裁判所裏唯一一名囚徒的審訊工作。

皇廷和教廷派出這麼多的神職者和衛士隻對付一個異教徒,他一定是個撒旦般罪大惡極的家夥!尤利爾第一反應就是如此。從小他的世界就被神和信仰包圍著,根本沒有接觸外界的機會;所以他不會輕蔑的嘲笑這不相稱的設施是虛張聲勢,更不會警覺地摸索這虛張聲勢背後深藏的秘密的須根。此刻充斥他心中的,隻有能為萬能者貢獻自己力量的自豪和決心——自己會用從神聖經文上學到的全部教理和知識來感化這個惡魔,並且一定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