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城牆,造房屋,複滿城,興貢院,再加上重建夫子廟,恢複秦淮河,曾國藩一天到晚忙在善後處理與百廢俱興之中,暫時忘卻了錐心的憂愁和恐懼。這天上午,一道聖旨又將他的憂愁和恐懼喚回,這便是皇太後、皇上批準曾國荃開缺回籍養病。當然,上諭還是客氣的。先肯定他“迭克名城,勳德卓著,攻拔江寧,厥功尤偉”,又說他因辦理軍務心力交瘁,若不準其開缺養病,非體恤功臣之道,最後賞他人參六兩,說朝廷正資倚畀,望加意調治,一俟病體痊愈,即行來京陛見。這些客氣的表麵話背後所包含的心思,曾國藩已洞若觀火。“要隱忍挺住!”他不斷地自我告誡。
就在曾國藩收到上諭的同時,浙江巡撫曾國荃也收到了這份開缺聖旨。他雖早有準備,但仍顯得委屈痛苦,匆匆看了一遍後,便急急坐轎來到督署。
“大哥,我明天就離開金陵。”曾國荃說話之間,聲音在微微顫抖。
“該做的事都做了嗎?”曾國藩溫存地看著百戰功高的弟弟,心裏很難受,臉上卻帶著微笑,做出一副怡然的神態。
“請求開缺的折子拜發以後,我就開始作準備了。自恭王被罷以後,我知開缺隻是早晚的事,該做的事情都加緊做好了。”恭王被罷去議政王一事,給曾國荃震動極大,第一次真正領略到了君威凜冽,往日的驕狂性情有所收斂。
“我明天就走。”停了片刻,曾國荃又重複一句。
“也不要這樣著急。”盡管“接旨啟行”是他對弟弟說過的話,但真的這樣,他又覺得太淒涼了。作為執行皇命的兩江總督,他無疑要鼓勵吉字營的統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但作為曾氏家族的兄長,他有義務要為給曾家立下光宗耀祖的巨大功勞的九弟隆重餞行。
“你這兩天跟吉字營的弟兄們話話別,大後天是十五,晚上,我為你在秦淮河上置酒送行。”
趙烈文接到命令後不惜工本,日夜準備。兩天過後,桃葉渡一帶果真裝點一新。
十五日下午,金陵城內吉字營全體湘勇如同過年似的,營營掛旗,隊隊擺酒,為他們的統帥太子少保一等伯爵原浙江巡撫曾國荃開缺回籍隆重餞行。吃過飯後,全體官兵換上新衣,一齊來到秦淮河畔。河裏已停泊上百條畫舫,所有什長以上的將官都被邀請上船,船上擺滿了酒肉瓜果。普通勇丁則分散在桃葉渡數十家茶樓酒肆裏。遠遠近近的百姓聞知湘軍有此盛舉,全都攜幼扶老,紛至遝來,把桃葉渡一帶的秦淮河兩岸弄得萬頭攢動,熱鬧非凡。
河中一條特大號塗飾鮮豔的畫舫上,盛會的主角曾國荃坐在這裏,曾國藩帶著吉字營和長江水師的高級將官們羅列四周,一個個與曾國荃殷勤敘談。誇耀他的戰功,讚揚他的軍事才能,歌頌他對部下的仁愛,敘述他們之間鮮血凝成的情誼。總之,盡量把好聽的話都搬出來,讓淒然開缺的曾國荃開心。曾國荃也竭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同與他浴血奮戰過來的袍澤們談笑話別。
天色漸漸黑下來,河中畫舫點起一色的大紅蠟燭,船頭船尾高懸各種形狀的彩燈,有兔形燈、魚形燈、鹿形燈、龜形燈等等,把一段綿延三五裏長的秦淮河映得通亮。桃葉渡上的樓房更是爭妍鬥豔般點起千奇百怪的花燈來。秦淮花燈本是最有名的傳統,這次是中斷十多年後的第一次複興,使人們欣喜萬分。桃葉渡以及附近的店鋪老板們,都要借此時機一展才能,招徠顧客,再加上趙烈文有心要在曾國藩麵前顯露辦事的能力,這兩天大肆鼓動宣傳,竟使得桃葉渡今夜的花燈遠勝鹹豐二年元宵節的燈會,其花色之繁、品種之多、燭光之亮、出意之巧,真可以與史載六朝繁華時期媲美。河中岸上的燈火與天空中的一輪明月互相輝映,加上各處樓館傳出的嫋嫋絲弦聲,竟然造出一個詩意盎然、韻味無窮的太平盛世的月夜來,仿佛時光已倒退到“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年代。
彭壽頤、楊國棟、汪增甫、錢密之等人坐在船尾,邊喝酒邊欣賞邊暢談。
“又到升平樂世了!”錢密之感歎。
“這都是托中堂大人、九帥和各位師爺將士們的福哇!”汪增甫望著彭壽頤、楊國棟討好地說,並起身往彭壽頤杯裏斟酒。彭壽頤忙起身說:“不敢不敢!”坐下後,向四周環視一眼,無限陶醉地說:“這秦淮夜月真妙不可言。”
“是呀,不然何以說秦淮夜月是金陵第一景哩!”錢密之以一個老金陵的身分加以肯定,又指著渡口矗立的一塊約有丈把高的木牌說,“那上麵‘桃葉渡’三字是中堂親筆題寫的,既剛勁謹嚴,又婀娜多姿,這三個字真要和這個渡口一起流傳千古了!”
“正是,正是。”汪增甫接言,“字如其人。中堂大人本來既是號令三軍、威猛森嚴的製軍,又是文采蘊藉、風流多情的翰林嘛!”
不愧是江南頭號名士,這話說得好,滿座都報以歎服的笑聲。
“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在眾人的笑聲中,楊國棟輕輕地哼著。
“楊老爺好記性。”錢密之稱讚道,“前明陳芹有首詩寫桃葉渡,曆來被人譽為詠桃葉渡詩之首,不知楊老爺記得不?”
“我於秦淮河的知識就隻有剛才那幾句,其餘一概不知,請老先生念念,也好長我見識。”
“曆朝曆代的才子們詠桃葉渡的詩何止千百,老朽獨喜陳芹的這首。”錢密之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獻之當年寵桃葉,桃葉渡江自迎接。雲容難比美人衣,花豔爭如美人頰。王令風流舊有聲,千年古渡襲佳名。渡頭春水年年綠,桃葉桃花傷客情。”
“果然作得好!”楊國棟稱讚,“流韻圓轉,婉麗動聽,深得南朝宮體詩之美。”
“這次秦淮舊貌的修複,是惠甫兄的佳構,平素看不出,他還有這份才情。”彭壽頤笑著說,“我明日要向他建議,兩岸還要栽一萬株楊柳。”
“對!秦淮楊柳,是當年金陵又一絕。”汪增甫插話。
“前明舊院也要修複起來。”彭壽頤醉眼迷迷地繼續說,“還要把媚香樓和金陵另七豔的樓院也按當時的樣子修好。”
“好讓今日的侯方域與李香君相會!”錢密之猛地插一句,引得大家一陣好笑。老頭子自己更是笑得白胡子亂抖,缺了三顆門牙的嘴巴大開。
“你們看,金陵八豔真的來了!”汪增甫指著遠處驚喜地叫了起來。
這時,趙烈文也正在得意地對曾國藩和曾國荃介紹:“中堂、九帥,卑職將前朝金陵八豔請來了。”
曾國藩等人順著他的手勢看去,果見一隊紅燭燃燒、彩燈高懸的畫舫緩緩地向這邊劃過來,並傳來一陣陣柔曼的江南絲竹。頓時,船上的湘軍將領們如上天台,如登瑤池,都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直欲飽餐吳越嬌娃的秀色,咽下繞梁不絕的仙曲。第一隻船頭高挑一盞南瓜形紅燈,上書“李香君”三字。第二隻船頭掛一盞方糕形黃燈,上書“顧橫波”三字。第三隻是一盞玉兔形白燈,上書“馬婉容”三字。依次是柳如是、董小宛、鄭妥娘、卞玉京、寇白門。果然八豔都到齊了。
“惠甫,你這個點子想絕了!”彭毓橘對著趙烈文豎起拇指稱讚。
“好迷人的婊子們!”不知哪個粗野地迸出一句話,逗得滿船大笑。
“先莫喊叫,且聽聽她們唱的什麼曲子!”有人在提醒大家注意。笑聲靜下來,夜風送來一陣歌聲:秦淮夜月無新舊,脂香粉膩滿東流,夜夜春情散不收。江南花發水悠悠,人到秦淮解盡愁。不管烽煙家萬裏,五更懷裏轉歌喉。歌聲宛轉溫麗,在柔軟的水麵上飄曳。歌聲中,李香君、顧橫波、董小宛等人翩翩起舞,河上畫舫、兩岸酒樓以及站在岸邊觀望的人們一齊喝起彩來。過會兒,喝彩聲停,歌聲又起:下樓台,遊人盡,小舟停留一家春。
隻怕花底難敲深夜門,月落煙濃路不真,小樓紅處是東鄰。秦淮一裏盈盈水,夜半春風吹美人。
這時其他七豔都歇下來,隻有李香君對月獨舞。舞了一陣,又從艙中走出一位俊俏後生來,抱著李香君,做出種種依依情深的樣子。千萬雙眼睛都轉向這隻畫舫上來,仿佛在觀看月裏嫦娥與吳剛的相戀。
“惠甫,你今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桃花扇》。”曾國藩對趙烈文說。
“不是全劇,選了幾段。”趙烈文不無自得地回答,“秦淮月夜,桃葉渡頭,畫舫之上,演奏一曲《桃花扇》,不是最相宜了嗎?”
“好是好。”曾國藩強打精神說,“隻是哀怨了些。”
其實,趙烈文不知道,曾國藩此時並沒有興趣欣賞月夜歌舞,眼前這借男女情愛來懷念南明政權的《桃花扇》,反而使他心中更加傷感。的確,絲竹聲變調了,一個老漢在哀哀唱道:烽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歎朝秦暮楚,三載依劉。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徘徊久,問桃李昔遊,這江山,今年不似舊溫柔。“各位,惠甫給大家排的《桃花扇》折子的確精彩。不過,我們今夜是送沅甫回鄉。還是要歸到正題上來。”曾國藩越聽越傷感。他不希望《桃花扇》再演下去,轉臉問趙烈文,“我要的歌女來了嗎?”
“來了,在小船上等候。”趙烈文略覺掃興。
“叫她上來。”
趙烈文走到畫舫舷邊,對著停泊在旁邊的一條小烏篷船招招手。烏篷船開過來了,一個十七八歲麵容姣好的姑娘上來,後麵還跟了兩個男琴師。趙烈文傳命那隊金陵八豔劃到下遊去,讓其他人去欣賞。
“九弟。”曾國藩親切深情地對曾國荃說,“你自從鹹豐六年募勇組建吉字營,九年來攻克安福、吉安、景德鎮、安慶、繁昌、南陵、巢縣、含山、和州、蕪湖,最後攻下長毛老巢金陵,為國家建立不朽功勞,九弟勳業將永勒金石,垂之萬世,千秋萬代都是我三湘子弟效法的榜樣。今因積勞成疾,皇太後、皇上恩賞人參,賜回籍養屙,願吾弟安心息養,為國珍重,早日康複,不負聖望,再擔重任。”說到這裏,曾國藩的喉嗓有點哽咽,滿船為之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