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梃在江寧陸軍學堂僅僅學了三個月的軍事學,江蘇提督自強軍督辦程世壽為討好製台大人,便將仁梃安置在最時髦的炮兵營中做一名見習隊官。炮兵營共有二百五十餘人,分為四個隊:兩個炮兵隊,一個運輸隊,一個工兵隊。炮兵營的管帶林誌宏原本就是江蘇綠營的一個都司,曾由劉坤一派往德國學過半年的炮兵,會講一點德國話,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軍官。他任自強軍的炮兵營管帶,是程世壽的提拔。在林誌宏的心目中,於他有恩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原江督劉坤一,另一個就是程世壽,對於張之洞,他並無私人感情。張仁梃在江寧陸校隻呆了三個月,便到炮兵營任見習隊官,他對此頗有看法。看在程世壽的麵子上,他沒有拒絕;但對仁梃,他卻以通常的仗父勢的衙內視之,心裏有著很深的偏見。炮兵營四個隊,實際上是三個等級。兩個炮兵隊是第一等級。炮兵技術性強,招募時較嚴,待遇也較好。其次為運輸隊。最差的是工兵隊,說起來也是當兵吃糧,其實幹的全是挖土壘石頭等粗活重活。故而工兵隊招募條件寬鬆,隻要是年輕有力氣就行了。這裏的四十幾號人,多來自山野鄙夫市井遊民和別的綠營中開缺的兵油子,最是散漫混亂難得管理。剛好原隊官喪母請了幾個月假回籍去了,於是林誌宏便把仁梃派到工兵隊,有意將這個癩痢頭交給他剃。
仁梃少不更事,不知工兵隊裏如此複雜。他一到隊便立即對相沿成習的懶散漫漶的風氣予以堅決整頓,嚴厲聲稱:自強軍乃新式軍隊,為國家強大的希望之所在,決不允許八旗綠營中的那種軍營暮氣在工兵隊中出現。仁梃以年輕人的熱血之氣對待自己的職守,也決心把工兵隊改造好,以此打下在自強軍的基礎。他規定了嚴明的紀律。自己住在營房裏,與工兵隊的士兵們一起操練、演習、出勤、辦差,毫不含糊。仁梃的小家雖然就安置在督署衙門內,從雨花台駐地回家也不過兩個小時,他也隻是半月才回家一次。仁梃在工兵隊的表現,父親、嶽父甚是讚賞,工兵隊裏那些散漫慣了的兵痞子們,卻極不滿意。
工兵隊裏有三個最煩人的癩痢頭。一個是四川人,姓魏,排行老幺,人稱魏幺爹。一個是安徽人,姓羅,排行老二,人稱羅二。一個姓於,江寧本地人,一臉麻子,人稱於麻子。
魏幺爹四十多歲的年紀,十五六歲時由一個做袍哥小頭目的遠房親戚帶到湘軍鮑超的部下,過了近三十年的軍營生活,是個十足的兵油子。魏幺爹也沒有娶妻小,時常找一些易到手的寡婦混混,幾十年的餉銀結餘便都流入到那些寡婦手裏,自己也並沒有什麼積蓄。羅二家住皖北,八九歲就跟著做私鹽販子的父親走南闖北,現雖隻有二十八歲,卻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於麻子才二十歲出頭,是個好吃懶做的混蟲。魏幺爹把袍哥的那一套帶進工兵隊,對羅二、於麻子說,人的力量在於結團夥,當年湘軍裏袍哥會裏的爺們,在軍營稱王稱霸,連曾國藩都拿他們頭痛。我們三個若結成團夥,就力量大了,誰都不能欺侮我們,工兵隊裏明裏聽隊官的,暗裏掌舵的就是我們。羅二、於麻子都擁護,於是三人結了拜把兄弟,魏做老大,羅做老二,於麻子做老三。
這三人連成一氣後,果然力大氣粗,工兵隊裏那些散兵遊勇都怕了他們。隊官真的拿他們沒辦法。張仁梃整頓工兵隊,最先得罪的便是這三個袍哥兄弟。
這一天,張仁梃將工兵隊帶出營房十裏外的一個荒山坡上,作一次築炮台的實戰訓練。將四十五個士兵分成三組,每組築一座炮台,三天內築成。夜晚就住在臨時支的帳篷裏,不得回營房。
這是一樁苦差事,士兵們心裏都不情願,但又不能反對,隻得硬著頭皮去幹。第一天下來,三個炮台都隻挖了幾尺深的腳基,炮台連個影子都沒有。如果按這樣的速度下去,五六天都不一定築得起。張仁梃心裏焦急,訓罵督促都不頂事。第二天一整天,才勉強砌上三尺高的牆腳基石。三個炮台上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樣的懶懶洋洋、拖拖拉拉。張仁梃氣極了,尋思著如何來扭轉這個局麵。
魏幺爹新近在營房邊又勾搭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寡婦,兩人正在熱火的時候。魏幺爹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小寡婦家裏歇上大半宿,天快亮時才回營房。眾人都怕他,明知他這檔子事也不敢舉報。魏幺爹在帳篷裏接連獨睡了兩個夜晚,心火燒得燎燎的,實在忍受不住了。這天剛吃完晚飯,他跟羅二、於麻子打了聲招呼,便急急忙忙地趕回雨花台,一頭鑽進小寡婦的家。
第二天早上,三個炮台上的人已上個把小時的工了,還不見魏幺爹來,羅二、於麻子也替他著急。這時,張仁梃來到炮台監工,見缺了魏幺爹,便問他的棚長,棚長答不知,又問他昨夜在帳篷裏睡沒有,棚長答不在。張仁梃立時惱怒起來,心裏想,正要找隻雞來殺給猴子們看看,不料恰好出了一隻,非得好好懲罰不可。正在這時,他遠遠地看見魏幺爹向工地這邊奔了過來。張仁梃迎了過去,喝道:“姓魏的,你給我站住!”
魏幺爹一怔,身不由己地停了下來。
“你昨夜到哪裏去了?”
魏幺爹在路上已想好一個對策,答道:“報告張隊官,我昨天拉肚子,回營房拿止瀉藥去了。”
“止瀉藥呢?”張仁梃沉下臉來。
魏幺爹沒有想到剛到炮台邊便被截住,更沒有想到這個張隊官如此認真,兩隻手在身上胡亂摸了幾下後說:“報告隊官,我是一路跑來的,藥包在路上給跑丟了。”
“這是什麼?”
魏幺爹在上衣口袋裏東摸西摸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了一角彩色絲絹。張仁梃走上前,一把將絲絹從口袋裏扯了出來,卻原來是一方粉紅色的手帕;順手抖了抖,那手帕上繡了些荷花蓮葉遊魚等圖案。
旁邊圍觀的工兵隊一陣狂笑起來。這都是些想女人想得發瘋的兵痞子們,見了這種女人的東西,無異於貓聞到了魚腥,一個個大受刺激,探頭探腦的,齜牙咧嘴的,口角流涎的,搔頭抓腿的,真個是醜態百出,妒意橫生。有兩個平時對魏大恨得要死,但又畏憚不敢公開發作的兵丁,此時仿佛找到了報複機會,又覺得有靠山在後,平添了幾分膽氣,在人堆裏小聲罵道:“這個狗娘養的,老子們在流黑汗,他倒去嫖婊子去了。割了他的雞巴,看他還有這份騷勁沒有!”
張仁梃聽到了罵聲,知有人在支持他,勁頭更足了。他對著身邊的棚長下令:“把他給捆起來!”
棚長拿了根繩子,走到魏幺爹身邊,見魏幺爹鼓著眼睛望著他,賠著笑低聲說:“上司差遣,身不由己,你老委屈下。”
魏幺爹發作不得,隻得服服帖帖地給捆了。
張仁梃指了指前麵一棵歪幹鬆樹說:“把他捆在那裏,曬一天太陽,誰也不能給他一口飯一口水,讓他結結實實地吃點苦頭。”又指著棚長說,“你給我守著,若有人敢違背我的命令,軍法處置,決不講情麵。”
張仁梃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辦得好”,“還是張隊官厲害”,心裏頗為自得。
正是五月末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捆綁在鬆樹幹上的魏幺爹,被太陽曬得汗如雨淋,身上臉上蚊蟲叮咬,兩隻手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又無飯吃,又無水喝,到了下午便頭發昏,眼發黑,整個人都蔫搭了。幸而他的兩位把兄弟趁著棚長拉尿離開的空隙,送幾次水給他喝,不然,這個年過四十的老兵油子真挺不過來。直到天黑,才解除處罰,喝水吃了點飯,魏幺爹仿佛有種從鬼門關裏打了個轉身的感覺。張仁梃如此狠狠地治了下魏幺爹後,果然讓那些士兵親眼看到這個公子哥兒出身的見習隊官不好惹,施工時再也不敢偷懶,都拚命幹活,前兩天的誤工被奪回來,三個炮台隻延誤半天時間,終於修築成功了。張仁梃初戰告捷,卻不料因此埋下禍根。
回到雨花台駐地後,魏幺爹做東,請兩個把兄弟喝酒,表示謝意。酒席間,魏幺爹談起那天的受苦受辱,對張仁梃恨得咬牙切齒,要兩個把兄弟幫忙出個主意,報這一箭之仇。三顆腦袋湊在一起嘀咕了好長一會,終於設下一條毒計來。
過了幾天,便是五月份的休沐之日。當時一般衙門是每旬一個休沐日,軍營嚴些,半月一個休沐日,通常安排在十五和三十兩天。休沐日軍營放假,士兵們也可進城去買點東西或下館子。
仁梃平時住軍營,一個月內也隻有這兩天才回到督衙去看望父親和妻兒。這次仁梃特別想快點回去,因為上次休沐日剛好有急務,他沒有回家,有一個月未見妻子和剛生下兩個月的兒子了。兒子白白胖胖的,特別逗他喜愛。想起美麗的妻子和憨稚的兒子,仁梃的心裏就布滿了溫馨。下午,他匆匆和士兵們一道吃完晚飯後,便急忙離開軍營,進城回家。
來到朱雀巷附近,被兩個從後麵追來的人趕上。
“張隊官,遠遠地看著像你,原來果然是你,回家去呀!”
張仁梃一看說話的是於麻子,遂點點頭打招呼:“進城來啦!”
“張隊官,今天是我的生日,特為邀小於子來喝杯酒,沒想到在這裏碰到您,真是萬幸。”
張仁梃轉眼看時,說話的是羅二,笑笑地說:“喔,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賀你呀,二十幾啦!”
“二十八歲啦!”羅二咧開嘴笑了笑說,“張隊官,您一定要賞我一個臉,答應和我們喝兩杯。”
張仁梃為難了。他巴不得下一步腳邁過的就是自家的門檻,哪有心思在這裏和這兩個他實在看不上眼的小兵一起喝酒。“過兩天吧,過兩天我們再喝!”
“你規定的,軍營不能喝酒,過兩天怎麼能喝?”
“張隊官,你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丘八吧,不肯賞臉!”
“張隊官,要是平時呀,我們也不敢鬥膽請您喝酒。今天是生日,又恰巧在這裏碰上了,您不喝,也太看不起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