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依舊在西花廳裏,張之洞和康有為繼續著昨天的聊天,隻是雙方的旁聽者都有變化。在張之洞這邊,隻剩下梁鼎芬和辜鴻銘。在康有為這邊,陪同前來的不再是陳衍,而是他的弟子徐勤。徐勤是萬木草堂開辦之初的第一批學生,他與陳千秋、梁啟超三人最受康有為的賞識,有康門三大弟子之稱。陳千秋德才俱佳,可惜二十六歲時便英才早逝,康有為私稱之為顏回。
梁啟超天才卓犖,常被康有為委以重任。徐勤出身富家,卻品性篤實。康有為定萬木草堂的學費是每年十兩銀子,有家境貧寒的可少交甚至不交,家境富裕的希望多交點。徐勤於是每年交銀四十兩。康知徐忠誠可靠,常將他帶到身邊,讓他一身兼學生與仆役二任。
張之洞要康有為談談自己的經曆。康有為便將他的身世、求學過程及對國事的思考,特別將自己創辦萬木草堂及在京師拜謁各位大臣請代遞奏折的事詳細地敘說了一遍。張之洞很少插話,梁鼎芬一直沒有做聲,連一向喜插科打諢好表現的辜鴻銘也幾乎沒有講話,大家都被康有為二十多年來為尋找中國的富強之路,所作出的辛苦探索和艱苦力行深深吸住。
張之洞一邊細聽康有為的濃厚粵音的京腔,一邊端視著康有為的麵龐五官、神態表情,心裏在慢慢琢磨著,眼前這個暴得大名的廣東佬,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很快,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時刻就要過去了,淩吏目又走進花廳,對張之洞小聲說:“謝道又來了,他要跟大人講清楚,還說昨天大人冤枉了他。”
張之洞勃然變色道:“怎麼冤枉了他,他的稟帖裏夾了一張二十萬銀票,這不是存心要賄賂我嗎?他把我張某人看成什麼人了,真是豈有此理!”
淩吏目說:“謝道講,海州商人們開礦心切,出此下策是不對,但他們除按規交稅外,每年報效官府二十萬。大人自己不收,可以用來為百姓辦事。”
張之洞氣猶未消:“海州煤礦我早就盤算好了,由海州衙門來辦,先由江寧藩庫撥三十萬作開辦費,今後所有收入都歸官府,難道不強過他的每年二十萬?”
淩吏目不開口了。
張之洞的臉色開始和緩下來,對康有為說:“你明天再來,將你的呈皇上的幾份奏折和你的兩部書《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都帶來,給我看看。”
“晚生遵命。”康有為知道兩次的談話已引起了張之洞的重視,頗為高興,稍停片刻他又說,“剛才聽了大帥幾句話,對大帥清廉高潔的品質,欽佩不已。今天的世道,像大帥這樣高風亮節的官員可謂鳳毛麟角。不過,有大帥一人即可知我大清國官場正氣尚存,操守尚存,大清富強仍有希望。大帥方才辦的是公務,晚生本無置喙之地,但晚生生性迂直,心裏有話便要說出才安,誠所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大帥可否容晚生說幾句話?”
在通常的情況下,像康有為這種官階很低的客人,張之洞當然不會容許他過問公務,但一來康有為在張之洞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二來剛才這幾句恭維話也讓他高興,遂道:“你要說什麼話,說吧!”
康有為又拱了拱手才開口:“剛才聽大帥說,擬由海州官府出麵開采煤礦,晚生以為官辦不如商辦。晚生研究比較中西國情多年,發現兩者之間有一個最大的差別,那就是中國辦事隻用官方的力量,而西方辦事善用民間的,也就是商家的力量。有些事,如納糧、征稅、審案、練兵等,非官方不可,但許多事,尤其是洋務實業,還是以商家辦為好。這可以克服官府辦事常見的貪汙推諉等毛病,因為它的一絲一毫都與辦事人的利益密切聯係。晚生以為海州的礦務,交給商家辦,官府可課以重稅,或在常稅外再額外交一筆錢給官府辦其他公益事業。若純由官府辦,則會像許多官辦的局所一樣,虧損大而收效少。晚生實在是冒昧陳言,請大帥寬恕。”
張之洞聽了康有為這番話後沉默著。他想起了漢陽鐵廠和槍炮廠,還有馬鞍山煤礦、大冶鐵礦,的確是投資巨大而收效甚小。他三令五申嚴加監督,也不見好轉,據說裏麵弊病甚多,也有好幾個人提出招商家來辦,他都加以拒絕,他不大相信惟利是圖的商人能辦好這樣的大廠礦。康有為說中西最大的差別,便是官辦與商辦的差別,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簡明扼要、一針見血道破中西國情的不同,這話給了他一個震動。但他不願意就這樣輕易接受康有為的看法,免得被這個地位比他差得太遠的年輕人所輕視。他拍了拍衣袍起身,慢慢地說:“你剛才說的這番話,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你得為我找一些實例來,讓我看看。老夫一向信服河間獻王的做法:實事求是。”
張之洞離開花廳回到簽押房,再次召見徐海道謝文田。昨天聲色俱厲地表示要對謝文田立案究辦的話不再說了,耐心聽完他的陳述,隻說了句“此事再議”,便將謝文田打發走了。這位五十多歲的徐海道台,昨天離開督署後,便像冬天從池塘裏撈出的落水者一樣,躺在床上,蓋三床棉被,仍全身冰冷、顫抖不已。他私下接受了海州商人送的三十萬兩銀子的賄金,為了辦好這事,他忍痛拿出二十萬送給張之洞。不料引起張之洞的雷霆大怒,聲言要將他查辦革職。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事情辦不好,熬了幾十年才熬出的四品頂戴都要立即被拔掉了,這不倒了八輩子的大楣!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再來督署告罪求饒,請求總督大人手下留情。不料今天張之洞竟然臉色溫和,革職一事不提了,還可以再議。謝道喜從天降,心裏不停地念著:“祖宗保佑,神靈保佑。”早就聽人說過張之洞性格乖張,喜怒無常,這次可算是真正領教了。
翌日午後,張之洞和康有為在西花廳第三次會麵。康有為將所有奏折及部分詩文和兩部書都帶了來,當麵呈給張之洞。張之洞問了問康有為這次到江南來的目的。康有為將準備在上海創辦強學分會和辦報的事說了一遍。張之洞說:“我今天下午有幾件急務要辦,不能跟你多談了。你給我的這些文章和書,我也得好好看看。明天、後天你都不要來了,大後天再來,我和你再好好聊聊。”
“晚生遵命。”康有為照例拱了拱手說,“有一件事,前兩次晚生都忘記了。我離京前,內閣侍讀楊叔嶠先生要我帶一封信給大帥。我說我還不知什麼時候去江寧,也不知大帥能不能接見我。我怕誤事,請他還是交提塘官去辦好了。”
張之洞說:“你認識叔嶠?”
康有為說:“叔嶠是個忠義熱血之士,我與他見過多次麵,對國事的看法幾乎完全一致。京師強學會開會,他也去聽過,對我們組會辦報,他都極為讚同。”
這些年來,楊銳在京師一直與張之洞的長子仁權有密切的聯係,也常常會有信件給張之洞。他在內閣任中書期間,因修會典有功,已晉升為正六品的侍讀。朝廷上的一些事情,京師裏的傳聞,他常會在信中向張之洞作些彙報。
張之洞“哦”了一聲,又說:“叔嶠身體還好嗎?”
康有為笑了笑說:“身體好,氣色也好,看起來是個正在走運的官。”
說罷起身告辭。
接連兩個晚上,張之洞都在閱讀康有為的四份奏折和部分詩文,翻看他的那兩部引起軒然大波的著作。張之洞在心裏反複掂量著康有為。這無疑是一個奇才,無論是為學還是做事,都有大過人之處。若生在太平盛世,一心一意治學,或許能達到鄭玄、孔穎達那樣的成就;一心一意做事,也或許可能獲得王安石、張居正那樣的功業。他現在既要為學又要做事,既想做聖賢又想做英雄,這顆心真是大得很哩!
在三次與康有為的麵談和翻閱這些文字之後,張之洞對大清立國以來所僅見的這位公車首領有了較為清醒的看法。
康有為雖有南海聖人之稱,但張之洞從他年輕時離家出走,類似癲迷的獨居經曆,和四處趨拜京師權貴乞求奧援的行為來看,特別是從他不惜歪曲孔子編造曆史來為自己的學說尋求根據,又肆意詆毀古文經學,粗暴武斷地對待前人來看,這個人的品性大有可質疑之處。
此人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其必抱有常人所不會抱之功利,求常人所不會求之目標。他敢做出頭鳥,敢為天下先,其膽氣魄力也必在常人之上。顯然,他不是在做修誠格致的聖賢功夫,而是在做出人頭地的豪強勾當。
以此看來,他所致力的一切,維新變法也罷,強國圖治也罷,都不過是一個手段、一葦舟楫、一座浮梁而已,其最終的目的乃在於個人抱負的實現。如此,康有為則很可能是古往今來常見的野心家,並非國士!
且慢,張之洞的思路剛一到達這裏,便立時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擋住,這力量來自於康有為那四份上光緒皇帝書。這可是一個烈焰騰騰的熔爐,它燃燒的是滾燙的心,奔溢的是激烈的血。
四道上書中的一些話,不斷地浮現在張之洞的腦海裏:“竊觀內外人情,皆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上下拱手,遊宴從容,事無大小,無一能舉……大廈將傾,而處堂為安,積火將燃,而寢薪為樂,所謂安其危而利其災者……今兵水陸不利,財公私匱竭;官不擇財而上下鬻官,學不教士而不患無學。”
“今日中國好比重病之人,臥不能起,手足麻木,舉動不屬,非徒痿也。又感風疾,百竅迷塞,內潰外侵,朝不保夕。所謂百脈潰敗,病入骨髓,扁鵲、秦緩所望而大憂者。”
“決不能割地賠款。棄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國之事大……天下以為吾戴朝廷,朝廷可棄台民,則可棄我,一旦有事,則次第割棄,終難保為大清之國民矣。民心先離,將有見土崩瓦解之患,自棄其民,國於亡也……不如以所賠之兩億巨款改充軍費,強兵複仇。”
“設銀行,築鐵路,造機器,開礦藏,設鑄造局鑄造銀元。”
“順天下之人心,發天下之民氣,合天下之知以為知,取天下之才以為才。”
這些話對張之洞來說,都有於心戚戚然之感,尤其談割地賠款那一段,更是深得張之洞的心。“以賠款改充軍費”簡直與自己不謀而合,所見略同。至於“割地之事小,亡國之事大”、“可棄台民,則可棄我”、“自棄其民,國於亡也”這些話,更令張之洞拍案叫絕。他雖然反對割地賠款,卻沒有用這樣的語言予以表達,不是因為身為國家大員,不可以說這樣尖刻的話,而是沒有認識得這樣的深刻透徹,這樣的入木三分!自詡天下奏疏第一的前清流名士,在這樣的折子麵前,也有點自愧不如、後生可畏之感。
此人的詩也好。慷慨沉雄,氣勢閎闊。“《治安》一策知難上,隻是江湖心未灰”,“陸沉預為中原歎,他日應思魯二生”。張之洞反複吟誦康有為的這些詩句後,常常忍不住感歎:是個有大誌的人呀!
從德才學識四方麵來鑒衡,此人才與識都屬海內罕見,學也不乏,隻是它的路子有些偏,不能總是正學,至於德嘛,張之洞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昨天下午蒯光典到督署來說,康有為此次到江寧,是前來尋求支助的,希望能對他在上海籌建強學分會予以支援。
天性愛才惜才的張之洞,從心裏深處來說,是非常賞識康有為的。他兩充主考,再任學政,門弟子中無能寫出如這等詩文的人。他開府太原,總督三地,其幕府中也無能寫出這等深刻奏章的人。何況,此人的治國方略大多與自己相同。此人若不辦學堂自任宗師,若不廣結權要自上奏章,若不結會辦報自封領袖,而是直接就來投靠他張之洞,願意在他麾下效力做事,他張之洞必定會予以重用,待遇優厚,對其禮儀程度當不會下於桑治平。可是,康有為不是也不屬於桑治平式的人物,那麼,又將如何對待呢?
最讓張之洞拿不定主意的是,結會辦報,此乃犯大忌的舉動。曆朝曆代,哪個君王不嚴禁結社集會組團糾夥?如今西方傳過來的報刊,其煽動力、影響力大得不得了,倘若他辦的強學會的背後有什麼不軌的意圖,倘若他辦的報刊上今後刊載了與朝廷決策相左的文章,惹的亂子可就大了。自己身為總督,豈脫得了幹係?即便不對抗朝廷,而是惹出別的是非,比如他們在報上罵地方官員,幹預官府,這些事也夠麻煩的了。要是你支持他們,今後出了事便會找到你的頭上來,到時如何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