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張之洞以欽差之禮接待梁啟超(1 / 3)

位於洞庭湖之南五嶺之北的湖南省,土地貧瘠,人口眾多,環境迫使湖南人吃苦耐勞、倔強好鬥。北宋以來所形成並逐漸發達的湖湘學派,又向世世代代湖南讀書人灌輸奮發向上經世致用的學術文化。兩者的結合,造成了特色鮮明的民風士尚。這種風尚終於在三四十年前,在曾國藩、左宗棠等領導的湘軍身上達到了頂峰,使湖南成為全國矚目的省份,也使湘人變得更加自信,更加強悍,也更加敢為人先。

光緒二十一年,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調赴長沙任湖南巡撫。陳寶箴是個誌大氣雄的政治家,隻因乙榜出身又加之時運不濟,一直到六十四歲才做到一方諸侯。他決心珍惜這遲到的時運,在有生之年幹一番大事。

也是時勢造成了英豪的際會,當時長沙城裏聚集不少有識見有力量的人物。第一個便是按察使黃遵憲。這位廣東嘉應州出生的富家人,從小便得風氣之先,對西方並不陌生。光緒三年,不滿三十歲的黃遵憲便出任駐日本使館參讚,在日本悉心研究明治維新,並撰寫《日本國誌》。以後,又先後出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駐英使館二等參讚、新加坡總領事,是一個熟稔國際局勢的外交官,深知中國隻有維新改革才有出路,十分讚同他的同鄉康有為的主張。現在有巡撫出麵在湖南先行一步,素有此誌的黃遵憲豈能不全力支持?第二個便是學政江標。三十多歲的江標血氣方剛,對委靡不振的朝政非常痛惜,常有刷新政局、振興綱紀的宏願,故很樂意在湖南做變革之事。還有一人便是譚嗣同。他接受張之洞的勸告,捐了個候補知府後,果然分發江蘇。他在江蘇創辦了金陵測量會,並在上海結識了汪康年和由北京來滬的梁啟超。汪康年奉張之洞之命接管上海強學會的錢物後,經張之洞同意辦起了一個名曰《時務報》的報紙,取代康有為的《強學報》。《時務報》以汪為經理,梁為主筆。譚嗣同與梁啟超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立時便成了莫逆之交。譚、梁、汪三人合作,在上海發起不纏足會。正擬創立農學會時,譚嗣同接到湖南巡撫陳寶箴的邀請。

陳寶箴在做鄂臬時,便很賞識譚嗣同的人品才幹,譚嗣同也對這位父執很是欽佩。現陳寶箴主持湘政,立意維新,誠邀他回湘共襄盛舉,對家鄉有著深厚感情的譚嗣同何樂而不為?便告別梁、汪,立即離滬回湘。這時,還有一位傑出的人物也對陳寶箴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此人便是二十年後出任民國總理的熊希齡。從湘西鳳凰縣走出的熊希齡,此時正當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剛點的翰林院庶吉士。他不願意在沉悶的翰苑做平庸詞臣,得知家鄉的巡撫有心辦大事,便從京師回湘自願參與。

那時湖南的藩司俞廉三,雖不積極支持,但也不反對,不設絆腳石。於是陳寶箴在黃遵憲、江標、譚嗣同、熊希齡等人的襄助下,在湖南大行維新變革來。一時間,辦礦業,辦航運,辦新式學堂,辦報紙,把三湘四水弄得沸沸騰騰的,沉默了十多年的湖南再次引起世人的矚目。張之洞自然是支持陳寶箴的這些舉措的。湖廣總督在軍務上節製兩湖的綠營,在民政上,雖不直接掌管,但也擔負著督查錢糧刑訟、舉察官吏等重要責任。因為督署設在武昌,向來湖督偏重於湖北而疏於湖南,張之洞亦不例外。但現在湖南形勢逼人,且陳寶箴本是由張之洞薦舉起複而走上坦途的。無論公誼私情,張之洞對陳寶箴治理下的湖南新氣象都大為欣喜。在諸如人才、技術及與外國聯係采購機器等事上都盡力予以支助。

這時,在譚嗣同的倡議下,省垣長沙又創辦了一所規模宏大的新式學堂,因受《時務報》的影響,取名時務學堂,由江標任督辦,熊希齡為提調,經黃遵憲、譚嗣同建議,眾人一致讚同聘請因在《時務報》上發表一係列文章而享譽海內的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梁啟超欣然接受,與汪康年商量後暫時離開《時務報》前赴湖南履新。汪康年希望梁啟超途經武昌時去拜會張之洞,梁啟超也很想見見這位如今隱然執天下督撫牛耳的香帥,於是汪康年修書一封,先行投遞武昌督署。

《時務報》創辦一年來,已出了三十多期,采用新式的石印技術,印刷精美,每期都有二十多頁,分為論說、諭折、京外近事、域外報譯諸欄目,圍繞著一個主題即維新變革。主筆梁啟超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有時兩到三篇,三十多期《時務報》上共發表梁的文章多達四十多篇。梁啟超的文章,或抨擊現實中的腐敗黑暗,或呼籲變法的重要可行,或介紹西方風土人情,或弘揚中國的國粹傳統,篇篇文章激情澎湃,才華橫溢,使人讀之有滔滔江水一瀉萬裏之感,又好比烈火在胸,滿腔熱血都燃得沸騰起來似的。除梁啟超外,康有為的弟子和追隨者如麥孟華、徐勤、歐榘甲,還有後來名滿天下的章太炎等人都在上麵發表文章。《時務報》集天下文章之粹,彙海內大家之英,如一顆耀眼的明星,冉冉升起在中國的文壇。熱心國事、關心時務的士人,都喜歡讀《時務報》,每期一出,爭相閱讀,發行量高達萬餘冊,風靡全國。刊載於《時務報》上的文章,其影響力遠遠大過皇上諭旨、赫赫布告。

《時務報》每期贈送十冊給湖督衙門。衙門裏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幕友們視為珍寶,不僅仔細閱讀,還要三五討論,說長論短,他們尤其酷愛梁啟超的文章。這些以文章換飯吃的師爺,個個皆文章是自己的好,互不服氣,目空一切,但在梁啟超的麵前,他們一概服了輸,公認梁是當今第一才子。有的甚至認為梁啟超的文章超過韓柳、方駕孟荀,是古往今來的第一等文字。這些幕友們讀後又紛紛向其親友推薦,往往一冊《時務報》一兩個月後再轉回衙門時,早已紙頁翻破,角邊卷起。

張之洞也很喜歡閱讀《時務報》。他每期都讀,每篇都讀,讀得專注認真,和眾幕友一樣,素以文章自負的張之洞也視梁啟超為文苑奇才,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才華識見,猶如賈誼再世,王勃複出。《時務報》出到第五期的時候,他以個人名義捐銀五百兩,又以總督名義購買三百份分送兩湖文武大小衙門、各局廠書院學堂,讓他們以開眼界、以廣見聞。此舉很快便收到實效。湖北官場對他所辦的洋務局廠紛紛關注起來,至於在湖南,更是為陳寶箴的新政大起宣傳鼓動、推波助瀾的作用。

得知梁啟超要來督署拜謁張之洞,幕友們都很興奮。梁鼎芬、辜鴻銘、陳念礽等人都來到簽押房,請總督安排一個時間,讓大家和梁啟超見麵聊聊。梁鼎芬是個最佩服梁啟超的人。有人問他同為廣東人,你們是不是同宗。梁鼎芬說:“番禺與新會相隔不遠,同宗的可能性很大。這次我就打算以族人的身分請他吃飯,邀請諸位作陪,請香帥賞臉出席。”

張之洞高興地說:“好哇,請梁啟超這餐飯就由節庵付錢吧,為我省了幾兩銀子。”

辜鴻銘取笑道:“據說梁啟超是你的爺爺輩,你見了他要不要行孫輩大禮?”

陳念礽哈哈大笑起來。

“胡說八道!”梁鼎芬瞪了辜鴻銘一眼說,“有句俗話:五服之外,兄弟看待。我長他十多歲,他要以兄長之禮待我。”

辜鴻銘又出新論:“聽說梁啟超十六歲中舉,主考很賞識他,將自己的堂妹許給他。這個女人比他足足大了十歲。”

梁鼎芬說:“你又弄錯了,沒有十歲,隻大四歲!”

“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贏,拿頭衝。”辜鴻銘念了幾句不知從哪裏聽來的順口溜後說,“大四歲,也是大老婆小老公。”

陳念礽說:“我聽人講,梁啟超有異於常人的功能。他可以一邊寫文章,一邊和人談話,還不耽誤與人對弈,而且贏多輸少。”

辜鴻銘指著梁鼎芬說:“節庵,你是下棋高手。到時,香帥命他寫文章,我和他談話,你和他下棋,非把他下輸不可。”

梁鼎芬冷笑道:“那樣做,贏了也不光彩;若輸了,毀了我一世英名。要考查他有沒有這個特異功能,還是湯生去和他下,湯生反正下的臭棋,輸了也無所謂。”

辜鴻銘並不生氣,笑著說:“我下就我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你們看,梁啟超那天來的時候,要不要大開中門放炮迎接?”在眾人的談笑中,張之洞冷不防地提出這個問題。

大家都被張之洞這句話給嚇住了。大開中門、放炮迎接的是什麼客人,那是奉旨專來督署辦公事的欽差大臣,或由京師下來的王公貴戚、大學士、軍機大臣,梁啟超一個二十多歲的布衣,湖廣總督衙門的中門要大開來迎接他,張香帥莫不是糊塗得忘了規矩?

“香帥,這萬萬使不得!”梁鼎芬連忙勸止。“您這樣以非常之禮對待他,不說違背禮製,招人議論,就是梁啟超,他也擔當不起呀!這要折他的福、損他的壽的!”

張之洞哈哈笑起來,說:“那就不開中門,開右邊側門,我帶著你們到轅門外去迎接他!”

當時的規矩,以右為大,右門迎接的都是些高官要員。

梁鼎芬說:“這個禮儀也太重了。香帥親自到轅門外迎客人,我們一年中也見不到一兩次,梁啟超豈能享受這高的待遇!”

陳念礽說:“您不必這樣費神了,還是像平常一樣,將梁啟超當一個普通舉人看待,這樣於他更好些。”

梁鼎芬說:“念礽說得對,不必格外舉行迎接禮儀,隻是留他在衙門,由我做東請他吃一頓飯,香帥出席,這便是對他的最高禮遇了!”

“行!就依你們說的辦!”

然而,梁啟超來的真不是時候。當他在漢陽門碼頭踏上武昌城地麵,經人指點來到湖廣總督衙門的時候,正遇衙門的休沐日,總署後院的張府正趁著這個休沐日在操辦結婚喜事。

結婚的人是張之洞二哥的兒子仁樹。張之洞的二哥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二子一女,全靠張之洞接濟。長子仁樹這些年來到四叔身邊。為討好張之洞,梁鼎芬將連秀才都未中的仁樹安置在兩湖書院做古文教習。張之洞雖覺得不大合適,看在亡兄的分上,也沒說什麼。為了不使侄兒在大喜日子裏有失怙之感,張之洞特意將他當兒子一樣的看待:在後進院裏西邊廂房的一間高大房間裏,為仁樹布置了洞房,並同意在衙門裏舉行婚禮,到時為他主婚。但他也給侄兒約法三章:一不發帖子,二不接禮金,三不擺酒席。侄兒體諒叔父的苦衷,都接受了。

即便不發帖子,這大的事豈能瞞得住?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懷抱著各種各樣目的的賀喜客人便絡繹不絕地湧進總督衙門,轅門外雖無張燈結彩,也無鼓樂鞭炮,但從進進出出的人們臉上所帶的春色中,梁啟超猜想衙門裏今天正在操辦喜事,暗思今天來的不是時候,正想改天再來,轉念一想,既已來了,不妨去碰碰運氣。

梁啟超對門房剛一開口,門房便連連擺手:“你這後生子好不曉事,你沒看見衙門今天辦喜事嗎?侄少爺大喜,咱們家老爺子親自主婚,怎麼有空來見你?今天就算不辦喜事,你一個無官無職的後生,咱們家老爺子也不可能見你呀!你得按規矩,先遞稟帖,回家候著。隔三差四地再來打聽下,聽信兒。以後哩,或許衙門哪位老爺,或者幕府哪位師爺接待你,給你一個答複。你要直接見咱們老爺子嘛,那是戴著鬥笠親女人——還差得遠哩!像你這樣的人,湖北湖南兩省成千上萬,個個都要見老爺子,咱家老爺子還要不要為朝廷辦公事?光見客還忙不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