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帝一連幾天廢寢忘食手不釋卷地閱讀由翁同龢呈上的《日本變政記》和《俄彼得變政記》兩部書,青年皇帝深為明治天皇和彼得大帝的勵精圖治所感動,恨不得一天之內就把大清治理得如同日本、俄國一樣強大。近日來他的情緒一直在亢奮中。這天他午睡起來後,澎湃的心潮依然不能平靜,恰好翁同龢進來。他激動地問:“翁師傅,您說國家大事,此刻當以何為先?”
翁同龢一眼看見書案上放著康有為的一大堆上書和由他帶來的兩本書,再看皇上的神情,便知道皇上已被康有為的文章完全打動。是時候了,翁同龢心裏想著,遂以堅定的口氣答道:“以變法為先。”
光緒很興奮,又問:“翁師傅,您說咱們大清變法後會很快和日本、俄國一樣強大嗎?”
望著皇上一向蒼白無神的臉龐上泛起了滿麵紅光,翁同龢欣喜地笑了。
翁同龢無兒無女,大半生的心血都在光緒皇帝身上。光緒聰穎好學,是個明君的料子,但性格脆弱,且身子骨又單薄,翁同龢時常擔心他能不能挑得起這副重擔。偏偏太後又太強悍攬權,使得皇上事事不敢自主。翁同龢替皇上著急,也為自己歎息:倘若皇上是個強硬的人,自己身為師傅又是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該是多麼威風凜凜、權傾朝野,然則因為皇上的軟弱,害得自己也有名無實。惟一能改變這種處境的便是維新變法。若變法成功,國家有了起色,皇上的權力加強了,他翁同龢的權勢也便隨之加強。想到這裏,翁同龢也興奮而激動地說:“皇上,一定會的。隻要我們變法成功了,我們大清就一定會和日本、俄國一樣的強盛起來。皇上也就是中國的明治天皇、彼得大帝。”
“翁師傅!”皇上被這幾句話說得血脈賁張起來,他一時忘記了自己已是執政十年的帝王了,仍像童年時一樣摟著翁同龢的腰說,“那咱們就立即變法吧!翁師傅你去和康有為他們商量商量,趕快擬幾道折子發下去,就說咱們大清要變法了,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擁護變法,大家同心合力,把咱們大清國建設得強大起來,為祖宗爭氣,為國家爭光。”
翁同龢被光緒的這種赤誠之心和親昵之舉所感動,兩眼閃動著淚花,聲音顫顫地說:“老臣這就去擬旨,把皇上的聖明仁德昭告天下!”
翁同龢派仆人將皇上準備實行變法的大好消息告訴康有為,要康有為趕緊將應次第推行的新政一一草擬出來,隨時送到他的府上。他本人與讚同變法的張蔭恒,和通過與康談話後改變遊移態度亦主變法的廖恒壽,以及集聚在身旁的一批較為激進的官員們,積極磋商變法大計。康有為和他的一班在京弟子們更是熱血沸騰,熱情萬丈,夜以繼日地將多年來成熟於胸的治國綱領書寫出來,每天都向翁府投遞。又擬出一份“統籌全局”的大折子,請翁同龢呈遞皇上,籲請皇上早日在天壇或太廟或乾清門召集群臣,宣布維新,詔定國是。同時在午門設立上書所,準許臣工百姓隨時上書。又在內廷設立製度局,並下設法律、稅計、郵政、造幣等十二局。
朝廷的這個大舉措很快便為京師官場士林所知曉,並隨即傳播到各大都市、各省省垣,一時間群情激昂,躍躍欲試,但也有不少人麵對著這個局勢,或彷徨迷惘,或焦慮擔憂,或痛恨反對。
鑒於學會在團結同誌上的重要作用及強學會早已被解散的現實,康有為與他的學生們在南海會館成立了粵學會,借此聚會廣東籍有誌維新的官員和士人。在粵學會的影響下,一個個學會在京師相繼成立,其中最重要的有福建青年才俊林旭為首的閩學會,還有楊深秀為首發起的關學會。楊深秀此時已官居禦史,以熱心國事關心民瘼而在山陝一帶的官員中享有很高的聲望,又因主張變法而得到翁同龢的賞識,近年來在京師官場上十分活躍。受楊深秀的影響,楊銳也比以往更積極投入維新事業。他在成都會館裏發起成立了蜀學會,把一批同具熱血的川籍人士聚集起來。這批年輕的維新派官員有一個亦師亦友的長者夥伴,他就是侍讀學士徐致靖。徐老先生雖年近古稀,卻仍有一顆年輕人的心,深知中國非變法無出路,遂大力支持維新事業。他的兩個翰林兒子仁鑄、仁鏡也與父親同道。
正當翁同龢、康有為等人醞釀籌備維新大業的時候,恭王府裏傳出消息:王爺病危,命在旦夕之間。
在頤和園裏頤養天年的慈禧得知這個消息後,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她與這位六叔共事已近四十年了。
當年若不是恭王堅定地站在她這邊,以慈禧之力,如何能敵得過肅順等顧命大臣?若沒有熱河的勝利,她一個處於西宮的女人,如何能垂簾聽政號令天下數十年?當然慈禧也清楚,倘若肅順等人掌了大權,恭王的日子也會過得不舒心暢意。熱河的成功,得利者並非她一人,恭王也是獲取大利者之一。所以慈禧在後來的歲月裏,對待恭王是既重用又限製,既倚為心腹,又不忘戒備。
恭王於是便幾起幾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處得也不是平順的。令慈禧欣慰的是,近四十年過來了,叔嫂二人雖時有芥蒂,但總的來說,小叔還是服從嫂子的。在立載湉為繼,和罷軍機領班大臣這兩樁大事上,恭王也沒有公開表示不滿,這都令慈禧寬慰。在對待變法這件事上,恭王所持的態度又與慈禧十分接近。這也令慈禧感到恭王有古之賢相之風:心有定見,穩重端凝。在慈禧看來,少不更事、輕浮急躁的皇帝正需要這種股肱大臣替他把舵定向,高瞻遠矚,不料,他竟然一病而不起!王府長史稟奏:王爺有重要話要當麵對太後說,希望太後能在他臨終前見一麵。
即便無重要遺言,念及文宗手足和四十年風雨同舟的情誼,慈禧也會親去王府與恭王訣別,何況恭王請她前去!慈禧匆匆登車,先回到宮裏,然後帶上光緒,同奔位於前海西街附近的恭王府。光緒的心情也很沉重,畢竟是父親的親兄弟,血濃於水,到了這個份上,他能不傷心嗎?
來到恭王府,隻見往日車水馬龍熱熱鬧鬧的王府大門口鴉雀無聲,彌漫著一股濃厚的沉凝窒息的氣氛。得知太後和皇上同時親臨,恭王僅存的次子過繼給鍾郡王的載瀅率領子侄們早早在門外迎接,進了大門,恭王福晉又率領眾姬妾和女眷們在中庭院子裏迎接著,然後由載瀅和福晉陪同來到恭王的臥室。
太後和皇上來之前,太醫剛給恭王喝了一碗高麗參湯。此刻他極力掙紮著,要起身行禮,被光緒輕輕地壓住了,隻得說了一句:“老臣在床上恭請太後、皇上聖安!”聲音淒愴而細微,說罷,眼眶裏滾出幾滴老淚來,順著枯瘦無光的麵頰緩緩流下。
三四個月不見,伯父便這等模樣了,心地軟善的光緒眼圈發熱,雙手握著他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王爺好好將息療理,病會好起來的。”
恭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慈禧見這情景,知道恭王已到油盡燈滅的時候了,隨時都有可能過去,必須抓緊時間,請他說話,便對光緒說:“皇帝,你和福晉、載瀅都到外屋稍坐一下,我要和王爺說幾句話。”
載瀅請皇上和母親出去,然後輕輕帶上房門,心裏想:太後與父王談國家大事,避著我們母子,或許還可說得過去,皇上乃一國之主,為什麼還要避他呢?偷眼看了看光緒,見皇上臉色平靜,並無不悅之色,心裏更覺不解。
慈禧挨著床沿坐下,以她素日極為少見的溫和神色對恭王說:“王爺,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請講吧!”
恭王無神地望著麵前的嫂子,當年京師與熱河密切配合,所演出的那一幕幕驚險場麵,奇異般地又在他的腦子裏浮了出來,可惜,他已無氣力去追索那些往事了。他要把他病重以來思之良久的幾件事,趁著還能開口的時候,向太後托出來。
“太後,老臣已是將要見列祖列宗的人,為了祖宗的江山,老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恭王閉下眼睛,養了養神,睜開眼繼續說:“變法是大事,宜謹慎,皇上持重不夠,太後要多留神點。”
慈禧點了點頭說:“王爺顧慮得極是,滿蒙親貴中好些人也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翁同龢性情輕率,難穩社稷。甲午年皇上對日本宣戰,就是受他慫恿。國力不足而主動宣戰,使國家蒙受更大恥辱,這責任要算到他的頭上。最近,皇上大講變法,又是受他之蠱惑。老臣死後,軍機處中無人能製約他。故老臣對太後說句極機密的話:適當時可將翁開缺回籍,免得皇上被他所誤。”
慈禧心裏怔了一下。慈禧原本對翁同龢印象極好,故同治死後又讓他教輔光緒,但近年來,因著與翁同龢關係較為密切的吏部侍郎汪鳴鑾、戶部侍郎長麟,及門生內閣學士文廷式遭到革職,她看出翁已與她有了疏隔,許多人都講翁利用變法在為皇上和自己爭權。現在恭王也這樣說,看來確實無疑了。
慈禧問:“王爺看去掉翁同龢後誰可主持中樞?”
“張之洞。”恭王喘了口氣後接著說,“主持中樞,李鴻章本來最為適宜。但甲午年對李的聲望打擊太大,且他年事已高,難以擔此重任。這些年,老臣細心觀察各省督撫將軍,真正可寄大任者惟張之洞一人而已。張守正學而不迂腐,著眼大局而能辦實事,是曾國藩之後又一社稷之臣。可將他從武昌調進京師,入軍機處辦事。”
張之洞,那個其貌不揚的湖廣總督,自從光緒七年外放山西後,十七年過去了,他再也未回過京師,慈禧也再也沒見過他。當年,她破格召見過此人,將他作為社稷之臣而予以越級超擢。十多年來,他也真不負朝廷重望,在山西、兩廣、兩湖任上都做得有聲有色,調他來代替翁同龢,無論從資曆、地位、聲望來看,都是最適宜的人選。但慈禧也聽好幾個人在她麵前議論過張之洞,說他好大喜功,華而不實,且熱衷趨時,與康有為稱兄道弟,還在湖廣督署內以出格之禮迎接康有為弟子梁啟超,令人駭然。慈禧沉吟片刻,又問:“除張之洞外,王爺看還有何人可托重任?”
停了良久,恭王低聲吐出兩個字來:“榮祿。”說完便閉上眼睛。慈禧想聽他的下文,但一直不見他再開口。恭王的這個人選正合慈禧的心意,她由此而深感恭王是個老成謀國的賢王忠臣,由此而加重他前麵所說的那一番話的分量,一句盡人皆知的名言重重地烙在慈禧的心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這天半夜,恭王奕訢終於帶著無盡的遺恨離開了人世,京師為他舉行了極為隆重的葬禮,慈禧多次親臨祭奠,又將“忠”字賜給這位小叔子,作為美諡來褒獎他一生對朝廷實際上是對她個人的耿耿忠誠。
恭王走了。翁同龢感到攔在他麵前的一塊巨石已自行消除,維新變法的大政可以提前推行了。康有為對他說,學生梁啟超在湖南得到巡撫及司道大員的支持,湖南新政極有成就,朝廷可派員前往湖南考察,作全國推行新政的借鑒。翁同龢采納了這個建議,從內閣調派兩個中級官員,帶上幾個隨從,星夜趕赴湖南。
說起湖南來,這半年間真可謂鬧得人歡馬叫,紅紅火火,又確乎與眼下的自然景觀一個樣:春光明媚,萬象更新。
時務學堂辦起後,招收了四十多名舉人、秀才、廩生等出身的學員,完全實行新的教學方式,中文總教習梁啟超受當年萬木草堂的啟發,更自創一種新的教學方式:講課少,批語多。他每隔三五天,便要出一道題目讓學生寫一篇劄記,然後就在每一個學生交來的劄記後麵寫上自己長長的批語,往往批語是劄記的兩倍、三倍甚至更多。寫好後,再將這個學生叫到他的備課處來詳談,容許學生反駁詰難。他針對學生的問題再一一講解。梁啟超不是將他的學生當一般人看待,而是記住曾國藩的話,把他們當作種子看待。他希望通過這種教學方式,為湖南也為全國培養一批維新種子來,將來通過他們的開花結果,而造成大麵積的維新成果。梁啟超學問好,文章好,更兼年輕,精力過人,常常一天隻睡一兩個時辰,從早到晚精神昂揚,誨人不倦。梁啟超以他的才學和人格魅力贏得了湖南士人的尊敬,時務學堂因此有了很好的聲譽。與此同時,梁啟超又與譚嗣同、唐才常等人發起了南學會。這南學會實際上就是強學會的湖南分會,借此團結同好,聚集力量。在南學會的影響下,一時間湖南辦起了眾多學會,有不纏足會、延年會、積益學會、公法學會、法律學會、群萌學會、任學會、輿算學會、致用學會、明達學會等等,真好比雨後春筍,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使三湘大地朝氣勃勃,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