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革職一事,不僅沒有阻住光緒的變法,反而大大刺傷了光緒的自尊,他帶著亢奮甚至變態的情緒,以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決斷和激烈,快速推行他的新政。光緒這樣做,或許是想以霹靂手段來做救亡圖強的大業,也或許是不顧一切孤注一擲來維護他那遭到挫傷的帝王尊嚴。
他手不停筆地批示一道又一道的變革奏章,以異乎尋常的嚴厲口氣指責那些不理解不執行命令的高級官員。他號召天下臣民,人人都上書言變法事,這些書信可以直接向皇宮投遞,各級官府不得阻擋。他指示設置一個個新的官署,撤消一批批無事可做的衙門。他決定立即廢掉八股取士的老傳統,而代之以策論拔才的新做法。他要求各級官員向朝廷舉薦人才,以圖取代他十分厭惡的老邁昏朽之輩,恨不得一個早上將那些屍位素餐者全行罷黜。
光緒一係列異於常規的舉措,使青年後進歡欣鼓舞拍手稱快,也令舊派人士王公大員瞠目結舌,不可理喻。
這時,經光緒禦批,各省督撫將軍都已得到一冊《勸學篇》。武昌又火速再寄八十冊到京師,由張仁權、楊深秀、楊銳代為分送各大老及六部九卿、翰詹國子監等處。很快,《勸學篇》便在京中及各省垣傳播開來,無論新派舊派都與光緒有同感:持論公允,所議可行。
恭王去世,翁同龢革職回籍,禮王世鐸向不管事,軍機處缺少一個能定大計孚眾望的大臣,因著《勸學篇》的影響,新舊兩派都同時想到了張之洞,希望皇上能召張之洞進京,主持正在如火如荼進行的維新事業,將維新變法導入平順穩健的道路。
此中又尤以在小站訓練新建陸軍的袁世凱最為積極。他不僅上奏章,而且在多種場合中宣稱,中國的新政隻有在張之洞這樣富有經驗、老成穩重的大臣執掌下,才有可能獲得成功。放眼海內十八省,舍張之洞外,再無第二人合適。
在上下一片呼聲中,光緒親赴頤和園將內召張之洞的想法稟告太後,慈禧表示同意,於是一道“著張之洞即日進京陛見”的諭旨,便由北京遞到了武昌督署。
張之洞捧著這道聖旨,想起不久前楊銳所說的“晉京大用”的話,心情大為激動起來。晉京做什麼,諭旨並無說明,當此全國大力舉辦新政時期,從翁同龢革職軍機處缺乏首領人物的形勢來看,顯然是內調軍機處,翁同龢的協辦大學士空缺,十之八九將補這個缺。也就是說,這次陛見將意味著進京拜相,而這個相將是有職有權的實相。
二十多年了,等待著的不正是這一天嗎?張氏先祖世世代代所盼望於後人的最高境遇,不也就是這種榮耀嗎?當年一句“湖廣地窄不足以回旋”的奏語,被通國譏為狂言,那麼,讓他們看看即將到來的事實吧!我張某人將要把湖廣一係列的維新事業推行到十八行省,到那時讓你們方才知道做天下第一大文章的手筆,湖廣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遊刃有餘地整治九州四海,才是我的真正誌向和本事!
張之洞帶著辜鴻銘、大根及環兒等一幹隨行人員取道水路離開武昌,計劃先坐從英國進口的維多利亞號貨輪到上海,在上海轉日本江戶丸北上,在天津塘沽港登岸,然後坐剛建好不久的京津路火車進北京,這是一條最為便捷的路線。如一切順利,不要二十天,便可陛見太後皇上。當年湖北考生進京應禮部試,至少一個半月,而且還要受盡舟車顛簸、風雨阻擋之苦。今昔對比,還不全是因為輪船、鐵路所帶來的好處嗎?隻要不是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這洋務給國家帶來的變化,能否定得了嗎?隻可惜蘆漢鐵路尚未建好,這條鐵路今後修好後,從武昌到京城,隻需要四五天工夫。這在十年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張之洞想,到京師後,要先把自己這次進京的經曆和體驗對所有的人說說,包括太後和皇上。就從此事說起,談西學和洋務的好處,使大家都消除顧慮同心同德,和朝廷一道在全國加快推行新政,早日使中國富強起來。
張之洞晉京陛見的消息,通過京報很快傳到各省。打聽到他走水路後,長江中下遊的官府都在掐著指頭算日期:什麼時候維多利亞號能從本地通過。官場習慣,凡官員路過一個地方,當地品級相當或較低的官衙必須設宴款待,一盡地主之誼,二借此聯絡聲氣以備日後之用。有朝中大員路過,那更是不敢稍有怠慢,進界迎,出境送,中途宴請陪伴,主人殷勤侍候,寸步不離,千方百計讓客人滿意舒坦。這種恭敬早已超過禮儀的規定,完全是出於功利上的目的。
大家都知道,張之洞此番進京,必定大用。沿途所經過的江西、安徽、江蘇原本和他就有舊屬之誼,這種時候,無親無故,還要攀三分情誼,何況名正言順地迎送老上司過境?正好趁此良機巴結討好,為日後尋找朝中靠山預作鋪墊。於是,九江、安慶、江寧三地省級酒宴備極隆重,自然不在話下,連沿途的府縣也都空前的客氣。他們都乘著當地最好的船,由知府或知縣老爺帶領著一批官員和鄉紳賢達,早早地便在進入交界處江邊等著,遠遠地看見維多利亞號駛來,便飛快地駕船到江中迎候,然後登上輪船,向未來的宰輔跪拜行禮,獻上頌辭。
先前的張之洞一向輕車簡從,隨意通脫,不講排場,不重虛文,這些年來他慢慢地變了。長時期的前呼後擁,位高權重,使他已習慣於別人為他準備的奢華排場。文治武功的成效,也使他本就自負的心更添一種睥睨天下、小視當今的外露情緒。他隻守著為官不貪、為臣不叛的兩道底線,至於其它,早已不在他的顧忌之中了。於是,他也便以即將登台的宰輔自居,人家獻媚地叫他中堂,他也不加拒絕,各種逾格的接待禮數,他也安之若素地領受。到了上海,已上任半年的漢陽鐵廠和粵漢鐵路總公司督辦盛宣懷,更是使出他過去接待李鴻章的全副儀仗來迎接這位眼下的頂頭上司、未來的中樞重臣。
這天夜晚,張之洞從英國駐上海領事館,回到盛宣懷為他準備的位於黃浦江的小洋樓。雖然已接連在這塊十裏洋場上應酬了三天,他卻沒有疲乏之感,坐在厚實的牛皮沙發上,喝著環兒端上來的龍井香茶,心緒依然在亢奮之中。這位英國領事與盛宣懷關係極為密切,得知張之洞途經上海後,便托盛宣懷竭力相邀,情緒甚好的湖廣總督接受了邀請,第一次來到洋人的公使館作客。公使館裏的五彩玻璃、猩紅毛地毯、雪亮高大的蓮花形吊頂燈、琥珀般的葡萄酒以及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菜肴糕點,甚至連平日他不能接受的洋歌洋曲,此時,都令他舒心愜意。最使他心動不已的,是那幾個袒胸露臂、膚白如雪,卻又舉止矜持高雅的公使館官員眷屬。張之洞實在敵不過她們的逼人美麗,顧不得總督的尊嚴,而常常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回來再看環兒,一向貌美的小妾,仿佛突然成了燒火丫頭似的不中看。坐在沙發上的未來樞臣腦子裏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來:要不要悄悄地跟盛宣懷商量下,請他不露風聲地從英國買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來,再置一房洋妾?苟如此,則真的是人生一大樂事。正在意緒飄飄、神思渺渺的時候,大根走了進來,興奮地說:“四叔,桑先生來看你了。”
張之洞還未回過神來時,隻見桑治平從大根身後走出,雙手一拱:“香濤兄,你好哇!”
“是你呀,仲子兄!”張之洞站起身來,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桑治平的兩隻手,喜形於色地說,“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兩年多不見了,你一切都還好嗎?”
說話間,把老友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燈光下,分別兩年的桑治平氣色甚好,雖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卻身板硬挺,雙目明亮,與在幕府時相比,仿佛更加精神清爽。
“快坐下,坐下,說說你這兩年的情況,我的那位親家母呢?也還好吧!”
張之洞拉著桑治平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又吩咐大根:“快給桑先生泡杯好茶來!”
“想不到,不過一眨眼間,兩年多就過去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後說,“那年我和秋菱離開武昌後,有兩個地方可去,一回我的故鄉洛陽,一是去廣東南海秋菱的二兒子家。後來我對秋菱說,既不回洛陽也不去南海,我帶著你換個樣子生活。”
“換個樣子,怎麼換法?”望著老友喜氣洋洋的臉龐,張之洞好奇地插話。
“咱們來個三江四海天地行。”桑治平爽朗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光明,就像春花秋月似的令人賞心悅目,決沒有官場衙門裏那種故作之態,張之洞心裏感歎不已:走入造化中的老朋友,看起來的確有一番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你帶著秋菱遊曆天下,重溫三十年前的舊夢?”張之洞帶著頗為羨慕的神態說。
“正是。”桑治平笑著說,“我對秋菱說,三十多年前,我雖有過五年遊曆天下的行動,那時一是為尋找你,二是為平生抱負的實現而體察民風。三十多年後,我與你攜手同行,再來一次遊山玩水,這也是人生一大樂事,不亞於重宴鹿鳴。秋菱說,三十多年前你是一個小青年,翻山越嶺,不在話下,現在已過了花甲,還能跟當年相比嗎?我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了,也沒有這個力氣陪你了。”
張之洞說:“秋菱說得對,豪興雖不減,到底是上了年紀,哪能再做這種年輕人的事呀!”
桑治平說:“秋菱的看法既有道理又不完全對。我對她說,當年是為著目標,故有約束,而今是沒有目標,自由自在。若說當年是壯遊的話,這次便是漫遊。僅這點,便大不相同。難處、險處、遠處不去;雨時、風時、冷時不去,身體不適時、情緒不好時也不去。我們光選那些風光好的地方、有文物古跡的地方去走走逛逛,一覺勞累便立刻歇息,待感覺好時再走。隨身帶銀票,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豈不大好。秋菱同意了。”
“你們這才是真正地遊覽!”一向酷愛山水的張之洞感歎地說,“仲子兄,你所選擇的乃是神仙生活!這兩年遊了哪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