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光緒帝兩頒衣帶詔,譚嗣同夜訪法華寺(1 / 3)

回宮中的路上,坐在豪華馬拉轎車裏的光緒的思緒一直沒有停過,他回顧詔定國是三個月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要說失誤,同時罷禮部六堂官一事或許可以說得上,太後說的“意氣用事”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其它的事,包括議論最多的裁撤衙門的事,也並沒有做錯,隻是徐致靖老先生所說的:快了一點。怎麼能不快呢,光緒心裏急呀,急大清國總不爭氣:處處不如洋人,事事受洋人掣肘欺負;急自己徒有空名而沒有實權,急那些文武官員隻知道享受朝廷給他們的權利和俸祿,卻從不替朝廷分擔憂愁。從上到下,數以萬計的官員,幾個有心肝血性?俟河之清,人生幾何?光緒恨不得一個夜晚就把眼前這些不如意的事一掃而光。他時常因身邊的大臣和各省督撫不能理解他的心而苦惱、而焦煩、而憤怒,但今天慈禧的一番斥責,卻也使一直處在燃燒狀態中的年輕皇帝冷靜了許多。

這三個月來確實得罪了不少人,所得罪的人中又多為那些懶散平庸慣了的滿人。他們表麵不做聲,心裏不服氣,說不定,他們都在暗中跑園子,向太後訴苦,求太後為他們做主。再說,梁啟超也太過分了。揚州屠城,這是在揭老祖宗的醜事。向學生說這些,將會導致什麼後果,這不明擺著授人以柄嗎?另外,還有太後提到的康有為的孔子卒後紀年的事,這也是一件無任何實際意義,隻能招致非議的標新立異之舉。光緒突然想到,康有為、梁啟超其實隻是書生而已,他們並沒有切實的仕宦經曆。隨著他又想起徐致靖、楊深秀,想起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這幾個月來所提拔重用的竟然全是沒有政務經驗的書生。自從翁師傅回籍後,有關新政事,身旁就再也沒有一個既有熱情又有威望的大臣可以商量了,有一位眾望所歸的張之洞,本是替代翁師傅的最好人物,卻又在晉京的半途之中折轉回武昌。

猛然間,光緒有了一種孤立無援之感。這種感覺一旦湧出,生性脆弱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時,慈禧的震怒和訓斥,懷塔布、許寶騤及光祿寺等衙門官員的怨恨,榮祿、剛毅、徐桐等人頻繁地進出園子,以及最近董福祥甘軍的進駐長辛店、聶士成武衛軍的抵達天津,這一係列現象,便亂哄哄地交疊重複地出現在光緒的腦海中,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在心中產生。他似乎明白地看到:自己其實是手無寸權,這身九龍袍服不過是戲台上的行頭而已。他又仿佛看到前麵的道路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黑暗。他這幾個月來的朝乾夕惕,好比是在掘深淵,挖鴻溝,過不了多久,自己就將會來到淵溝的邊上,被人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直到在養心殿東暖閣裏坐下許久,光緒的一顆心仍在怦怦亂跳,他還未從恐懼中走出來。

下午四點鍾,是宮中的午飯時候,他特為召珍妃進宮來陪侍吃飯。珍妃的到來,使他的心定了許多。席上,他把慈禧的訓斥一五一十地告訴珍妃,把大公主過生日那天因為送禮惹得皇後和太後不快的事,也對她說了。珍妃說:“當時我就看出來了,我沒有理睬她們。”

隔一會兒,珍妃又說:“我看,老佛爺昨天斥罵你,與皇後從中使壞有關係。她一向把家事和國事攪在一起。”

“珍妃,”光緒目光乏神地望著眼前的愛妃,淒然地說:“朝廷裏很多大臣都反對新政,我的努力恐怕會是白費了。”

“皇上,你不要太擔心。新政使國家富強,全國百姓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努力決不會白費。”

這話讓光緒的心稍稍舒坦了一點,但很快他的情緒又波動起來,沉重地說:“我現在才知道,太後其實是反對新政的。珍妃,我對你說實話,我一直很怕太後,我知道我鬥不過她,如果她堅持反對,我就隻有罷休了。”

珍妃雖隻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女,卻生來膽大誌豪有遠見。她深愛著光緒,愛他的聰明好學,愛他近於天真的純良,卻又深為他的膽小脆弱而惋惜。

早在兩年前,光緒便有意效法日本和西洋各國,振衰起疲,變法圖強,但他顧慮多,疑心重,瞻前顧後,遊移不定。珍妃一直在旁給他打氣,壯他的膽。三個月前的光緒終於下定決心棄舊圖新,與珍妃起的作用大有關係。

珍妃以憐恤的目光望著這個比他大五六歲的丈夫,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龐和矮小單薄的身材,猛然覺得他似乎還不是成熟的男子漢,而隻是一個大孩子而已。她以母親哄孩子的腔調說道:“皇上,不要怕,有我在哩,有大清百姓在哩,你怕什麼。大不了,咱們停一停,待老佛爺百年之後,咱們再幹不遲!皇上,你做的事是對的,祖宗會保佑你的,上天會保佑你的,神明會保佑你的……”

珍妃絮絮叨叨地念著念著,果然,這一招很起作用,從園子裏帶來的慌亂感、恐懼感,慢慢地從這個欲辦大事卻又膽氣薄弱的年輕人的心上離去了。

“咱們還是得想想辦法。”情緒穩定後的光緒開始了正常的思維。“得把這個情況告訴我的臣民。”

珍妃問:“皇上最想告訴哪些人?”

“康有為。”光緒說,“康有為說洋人支持大清新政,叫他去找英、法和日本的公使,若他們出麵講話,太後和那些反對新政的大臣就會有顧慮了。”

“這個主意好。”珍妃立刻附和。“但不能召康有為。康有為品級太低,召見他招人注意,馬上就會傳到園子裏去。我看,不如召見新提拔的軍機章京,這屬於正常召見,不易引人注意。”

“行。”

“也不要四個人都召見,那樣太招眼。”珍妃補充。

光緒說:“就召見楊銳吧!這些日子,我細心觀察了一下,楊銳在這幾個新章京裏最為穩重,性情也較平和,到底是張之洞的高足,今後可寄以重任。”

珍妃想了想說:“為昭慎重,皇上還是寫一道諭旨,召見時將這道諭旨交給他,讓他帶出宮交給康有為。康有為還可以將這道諭旨出示給公使們看。”

“就這樣吧!”

宮裏的光線已經暗淡了。珍妃親自點上燈,又磨好墨,在一旁侍候,光緒略為定定神,提起筆來寫著。

今年夏天京師格外熱,紫禁城內因為沒有樹木,又比胡同裏老百姓的四合院更顯得酷熱。正午時分,走過三大殿之間的金磚廣場,磚上的熱量可以透過兩寸多厚的朝靴直向腳底撲來,讓人有一種踏在熱鐵板上的感覺。直到黃昏,灼人的熱氣仍不少減。大殿堂大閣樓因為頂高磚厚,則比外麵要清涼得多。

紫禁城惟有一處建築物,在這大熱的天氣裏不僅與外麵一樣燥熱,而且還顯得更滯悶,這就是位於隆宗門外的軍機處值廬。

這一溜房子與周圍雄壯的宮殿極不相稱,又矮又小,瓦薄磚薄,加之辦事的人多,擁擠在一起,更顯得熱氣難耐。大軍機或根本不來,或坐一坐便走,留下那些小軍機叫苦不迭,一個勁地埋怨著:做軍機處章京還不如做討飯的叫花子!

掌燈的時候,當值的所有小軍機,一個個如同從牢房裏放出的囚犯似的,急急地往家裏奔,空蕩蕩的值廬,隻剩下兩個人:楊銳和譚嗣同。他們以對新政的百倍熱情,自願呆在這熱得如蒸籠的小值廬裏加班加點。

“人都走光了,我們也不要這副君子相了,脫衣吧!”

譚嗣同邊說邊把長褂子脫了,還覺得熱不可當,幹脆把上衣也脫掉,隻穿一條短褲衩,又抓起一把大蒲扇,死命地搖著:“痛快,痛快!”

見楊銳還是穿著後背都濕透了的長褂子,在全神貫注地讀著一份來自他家鄉四川的折子,譚嗣同笑道:“叔嶠,脫了吧,別這樣死要麵子活受罪!”

楊銳遲疑一下,把大褂子脫下來。譚嗣同說:“隻有我們兩個人了,幹脆把上衣都脫了,打赤膊!”

楊銳笑著說:“畢竟是宮中,打赤膊不雅觀,萬一有內監送個緊急文書來,看見了傳出去也不太好。”

譚嗣同說:“已經是夜晚了,莫說是內監,就是宮女來了都不要緊。”

楊銳大笑:“若是宮女來了,就更不好了。”

二人正在嬉笑間,光緒的貼身太監王鑒齋急急走了進來:“皇上傳旨召見楊章京。”

楊銳和譚嗣同都頗感意外:這麼晚了,皇上還召見,難道出了什麼大事?楊銳趕緊把剛脫下的大褂子重新穿好,又把罩在帽筒上的嵌有青金石四品頂子的紅纓帽戴上,再對著鏡子上下整理整理,然後跟著王鑒齋急急忙忙地跨出值廬,走向西長街。

譚嗣同一個人坐在燈下,再也無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地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班維新新貴中,譚嗣同算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楊銳、劉光第等人活動的範圍隻在京師官場,康有為、梁啟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譚嗣同與他們不同,他是結交滿天下,朋友遍四海,無論官場士林,還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俠,還是綠林會黨,各行各業,各門各道裏都有他譚公子的至交好友。當年京師鏢局的第一保鏢、北國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訴他,長沙城裏新舊鬥爭激烈,陳寶箴以巡撫之尊,徐仁鑄憑學政之位,都敵不過以耆儒名流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為首的反對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長沙一城,且有越來越孤立之勢。湖北的朋友告訴他,張之洞的洋務局廠、新式學堂盡管名聲很大,但其實隻是虛有其表,不能細究,而且張之洞的新政也隻在局廠、學堂、鐵路、練兵而已,對於開議院、行民政他是堅決反對的。他的《勸學篇》,說穿了是腳踏兩隻船。尤其令人擔憂的是,張之洞對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著慈禧,晉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蹺,值得玩味。而以他父親為首的湖北地方各級官員對新政普遍冷淡,各項有關新政的諭旨全都擱在箱子裏,有的甚至連包封都沒打開。江蘇的朋友告訴他,翁同龢的革職回籍對江蘇全省震動極大,江蘇官場與翁氏一家三代關係甚深。翁的倒台,使他們膽戰心驚,目前都忙於自保,無暇顧及新政。對新政的成功,他們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則告訴他,眼下秩序動蕩,民心浮動,絕大多數人對朝廷已經絕望,他們決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滿漢衝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轉變為種族仇恨,認為是滿人害了中國。更有異人在江湖上活動,聯絡會黨,欲揭竿起義,重演洪楊舊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動磨刀霍霍,與變法、學西方等時髦舉措全不相幹,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這一連串來自四麵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鬱寡歡的譚嗣同更加憂心忡忡。雖然憂慮,但他並不失望,更不沮喪。他堅信惟有變革維新才能救亡圖存,才能致中國於富強,這是不能有任何選擇、任何猶豫、任何懷疑的惟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這一點。隻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獨的。後來他結識了康有為、梁啟超等人,雖然增加了一些同誌,但他仍感孤獨。三個月前,皇上詔定國是實行新政,並特征他為四品銜軍機章京。他歡欣若狂,認為可以一展平生鴻抱了。然而,來到軍機處不久後,從朝廷,從軍機處,從各地的奏報上書及四方友人的來信中,他發現,即便是皇帝本人親自來倡導這件事,卻依然是孤獨無援。

他為此哀痛,為此悲憤。他想到中國的讀書人,因數千年陳陳相襲的舊觀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過沉重,中國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貧窮困苦,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必須要有先知先覺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鮮血來震驚來喚醒。這段時期來,他已作好了準備:倘若哪天中國需要此種人的話,他譚嗣同願做第一個!

多少年來,除了這個偉大的事業能給他帶來激情和歡樂外,人世間已沒有多少東西讓他眷戀,讓他牽掛,讓他割舍不斷的了。

他最親愛的母親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棄他而去。自那以後,家庭對他來說,就不再意味著親切和溫馨。他恨繼母,恨小姨娘,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也沒有幾分感情可言。父親好色自私糊塗懦弱,雖居高位,實際上算不得一個大丈夫。他無子女:無膝下之歡,也無嬌兒之憐。他和夫人之間,或許是前生緣分不夠,也或許是後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禮勝過相愛之情。結褵十多年了,分居兩地之日多,廝守一室之時少,絕不像尋常小夫妻那樣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歸太虛,他本人也是從鬼門關口轉回來的。複生,複生,死而複生,這已經是第二次生命了。

親情既淡,生命已再,譚嗣同對人世無所戀,亦無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為自己所耗盡心血的事業而獻身的那一天,他會坦然麵對欣然就義的。他甚至希望有這麼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與鮮血,喚起國人的醒悟,那將是非常值得的,也將是他告別人寰最理想最壯美的方式。

就在譚嗣同心猿意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時候,楊銳進來了。燈光下,譚嗣同看到的是一張憂愁的麵孔。

“皇上跟你說了些什麼?”譚嗣同走上前去,想幫楊銳脫外褂。楊銳的手擺了擺,兩手相碰,譚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的冷。決不是好事!譚嗣同似乎已覺察了事態的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