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早已離開湖北現為安徽巡撫的王之春,給張之洞發來密電。電文說,中元節位於長江邊安徽桐城縣內的大通鎮發生會匪暴動事件,經過七天七夜的捕殺,現已平息。這次暴動的大頭目秦力山、吳祿貞係逃亡日本的康梁、孫文死黨。據搜獲的偽文書上說,大通暴動實整個長江流域暴動的一部分,暴動總部設在漢口,總頭目為唐才常,請武昌密切注意動向。
這份電報證實了張之洞的判斷。他立即命令湖北新軍統製張彪進一步加強對武漢三鎮的戒嚴,又給大根布置一係列緊急應對措施。
不錯,大通鎮的暴動正是自立軍大暴動的一個環節。自立軍大暴動原本就定在中元節,七軍一齊起義,但起義所急需的軍餉卻一直未到。唐才常從日本回國時,康有為答應給他起義經費三十萬銀元,先領三萬,餘下的二十七萬在起義前再陸續彙來。離中元節隻有幾天了,軍餉卻依然不見蹤影,打電報催,回電說正在籌集中。除開極少數有追求有抱負的誌士仁人外,自立軍中絕大多數會黨頭目,其實是衝著錢財地位而來的:起義前的三十萬銀元,起義成功後的高官重權。
有好些頭目坐在漢口等銀子,等不到銀子,他們的興頭便減少了許多。這時,又有一個消息傳來,說海外華僑早就捐足了銀元,被康有為等人在日本揮霍了。眾頭目聽後很生氣,罵康有為不是君子,罵唐才常欺騙他們,有的幹脆脫離自立軍,重操他們打家劫舍的舊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人很著急,決定將起義日期延遲。
但大通附近的自立軍不知道這個決定,依舊按原計劃來到大通鎮集結。大規模的外鄉人突然彙集大通,這事引起當地官府的注意。在大通鹽局的密報下,安徽官軍逮捕了哥老會首領郭誌太、陳得沅,起義計劃遂暴露了。秦力山、吳祿貞當機立斷,立即起義,張貼布告,攻打鹽局,一舉占領大通鎮。接下來便是與安徽官軍激戰,最終全軍失敗,所幸秦、吳兩位統領沒有被抓住。
這天傍晚,大根急急忙忙來到督署,對張之洞說:“四叔,這兩天,各個碼頭和通往城內的路口都發現許多神色異樣的漢子,估計他們是來武漢三鎮集結的會匪黨徒。”
張之洞說:“我剛才收到英租界送來的密報,寶順裏住著幾個可疑的人,你說的情況和英租界的密報正好吻合。現在要緊的是把寶順裏的情況弄清楚。”
大根說:“我有辦法。”
他附著張之洞的耳邊說了幾句。張之洞連連點頭說:“就按你這個想法去辦。”
第二天下午,一個四十多歲的剃頭匠挑了一擔剃頭擔子來到漢口寶順裏。這漢子在巷子口四處望了望,然後敲起手上的小鐵片,一邊喊著:“剃頭,剃頭喲——”慢悠悠地向巷子裏走去。
寶順裏的巷子並不長,西頭連英租界,東頭為鬧市區,因為地勢好,一條小小的巷子卻很有氣派。麻石鋪就的路常年洗刷得幹幹淨淨,兩旁的宅第多半豪華高大,從高牆鐵門後麵時常會冒出幾分洋味來:洋歌曲聲、洋香水氣,外加幾隻油光水滑的洋狗。這裏的確住了不少洋人,他們多是英國人,也有法國人、美國人。
從三號到八號一連六棟房子,就是用李寶田名義購買的寶順洋行的產業。這六棟房子有兩棟已經住上了洋人,有四棟還空著。唐才常用高價租了兩棟,因為一來靠近租界保險,二來房屋高大闊氣,能住幾十個人又不至於引人懷疑。
這時唐才常和林奎正好飯後聊天,林奎聽到牆外的剃頭聲,對唐才常說:“佛塵兄,你的頭發怕有兩三個月沒剃了吧,趁著這兩天有點空剃一剃,起義後那就忙了,沒有工夫了。”
唐才常摸了摸頭頂,又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說:“上次的頭還是在開國會之前剃的。頭發都有寸多長了,是該剃了。把剃頭匠叫進來吧,你也剃剃,樓上還有幾個兄弟也都來剃個頭。”
林奎走出大門,對著街那邊喊道:“剃頭的,到這裏來!”
“來囉!”
剃頭匠高興地挑著擔子過了街,隨著林奎走進了寶順裏七號。進了大門後,他又四處張望了一下。這座房子有樓地二層,樓上有四個窗戶,估計有四間房,圍著樓房的四周種著花草樹木,還有鋪著鵝卵石的彎曲小路,是一座很典型的洋樓。剃頭匠邊走邊跟著林奎進了房。這是一個很大的廳堂,左邊、後邊也有房子,估計是廚房餐廳等。
廳堂裏的靠背椅上坐著一個壯碩的三十多歲的漢子,見剃頭匠來了,便招招手,說:“給我剃。”
剃頭匠見那漢子,心中一喜:正是他!原來,這剃頭匠就是大根裝扮的。那天唐才常、傅慈祥進督署時,他遠遠地見過。見眼前坐的正是唐才常,心裏想:原來這個兩湖書院的士子竟是會黨的大頭目,讀書人正路不走走邪路,真可惜。大根小時跟著父親跑江湖,三十六行,他懂一半,於是自告奮勇裝了一個剃頭匠來踏水路,果然一腳便踏進了賊窩。
大根走到唐才常的麵前,給他係上圍布,又拿出毛巾來將他的頭發打濕,從布袋裏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頭刀來,掛出尺把長的磨刀布,刀在上麵來回地刮了幾下,一副架勢十足的老剃頭匠的模樣。
“師傅哪地方人?”唐才常和大根聊起天來。
大根答:“小地方,直隸鹽山小羊莊的。”
大根本是南皮人,怕引起懷疑,臨時換了南皮的鄰縣。“刷,刷”,大根開始在唐才常的頭上動起刀來。
“家裏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嗎?”唐才常又隨口問著。
“不瞞老爺說,家裏的日子苦,不得已才挑了這擔挑子,從直隸來到湖北,混口飯吃。”
唐才常閉著眼睛,讓大根一刀刀地剃著。他是個耐不了寂寞的人,沒多一會兒又問:“你也念過書識過字嗎?”
大根說:“老爺,俺命苦,三歲死了爹,五歲娘改嫁,討飯長大的,哪有機會讀書識字。俺是一天學堂門沒進,自家的名字還認不得哩!”
唐才常心裏想:是個不識字的人就好,不然還得提防著他。
頭剃好了,大根又給唐才常修臉。唐才常忍不住又開口閑聊:“聽到你們老家鬧義和團的事嗎?”
“聽過,聽過。”大根操著道地的直隸西部一帶的土音說,“聽說俺們老家就有好多個義和團哩,他們後來還到京城打洋人去啦。聽說洋兵把京城占了,太後、皇上逃跑了。老爺,這大清的文武百官和軍隊都是太後、皇上開的餉,眼下,他們有難了,怎麼就沒有人去救他們呢,您說這是個什麼理!”
唐才常心想:這個剃頭匠都曉得要救太後、皇上,比那些當官的、吃糧的良心要好得多。
正打算多說幾句,突然,傅慈祥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手裏提著一個布兜。他來到唐才常麵前,興奮地說:“都刻好了,全在這裏。”
唐才常也露出高興的神色說:“師傅停一下。”
大根停了手中的剃頭刀。
“字刻得怎麼樣,有印樣嗎?給我看看。”唐才常朝著傅慈祥伸出手來。傅慈祥望了望大根,猶豫著。
唐才常明白傅慈祥的意思,心裏想剃頭匠不識字,不必防他,便說:“不礙事,你拿出來給我看看。”
傅慈祥從布兜裏掏出一張紙來,揉平了,遞給唐才常。大根兩隻眼睛也趕緊瞟過去,這一瞟把他給嚇住了。原來那張紙上蓋的是四個鮮紅印信。一個三寸長寬的方印上麵刻的是:中國國會分會駐漢之印。三個兩寸寬五寸長的條印分別刻的是: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省總會關防,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路軍務關防,統帶中國國會自立軍中軍各營關防。
唐才常笑著說:“這廖麻子的字刻得還蠻像個樣子,今後還叫他多刻幾個。”
大根問:“老爺,臉還刮嗎?”
唐才常摸了摸臉頰,說:“不刮了,不刮了,我要辦事了。”
說著從口袋裏摸出十文錢來問:“夠嗎?”
“夠了,夠了。”
大根收下錢,挑起擔子,慢慢地走出大門,一離開寶順裏巷口,便飛起腳步向江邊走去。
這天半夜,江漢道稽查長徐升帶著五十多個兵丁奉湖廣總督之命,並帶著英國駐漢口總領事法磊斯親筆簽署的搜查證,突然包圍了寶順裏七號大樓。唐才常、林奎、傅慈祥等人正在睡夢中,在一片凶狠的喝叱中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捆綁起來,同樓的十餘個自立軍小頭目除一人逃跑外全部被捕。
徐升領著人將樓上樓下六七間房子仔細搜查,在這裏起獲了大批非法物品,包括數千張未發出去的富有票,六十餘支後膛長槍,七箱子彈,一大卷安民告示,以及大大小小的自立軍旗幟、花名冊和下午剛刻好的四顆印信,還有十多封康有為、孫中山寫給唐才常、傅慈祥等人的信件。第二天,又根據線索,在英租界李慎德堂逮捕了十多個自立軍骨幹。
江漢道稽查長徐升初審後,呈文報告張之洞。張之洞麵對著這道呈文,整整思考了半天。不是不好定罪,罪證是明明白白的:憑富有票,可定會匪罪;憑槍支彈約和安民告示,可定謀反罪;憑康有為、孫文的信件,可定康黨孫黨頭領罪。無論哪一項,都是死罪,殺無赦,這是毫無疑義的。張之洞的顧慮有兩個:一是唐才常、傅慈祥這兩個總頭目,就在半個月前還以學生的身分在督署和他聊了一個下午的話,而且說的又是獨立勤王等等。倘若他們在審訊時,對這事大加渲染,那將十分麻煩。第二,按照慣例,這種謀逆大案,必須是總督和該省巡撫同堂共審。湖北省的巡撫譚繼洵受兒子的牽連,前年便革職回瀏陽老家去了,接任的是於蔭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