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連皇帝都敢假冒,這世界利令智昏到了何等地步(1 / 3)

這天,接替於蔭霖的新任鄂撫端方急急忙忙地打轎總督衙門,見到張之洞後,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地說:“香帥,皇上到了武昌城,你知道嗎?”

端方字午橋,是滿洲正白旗人。此人聰明,詩文也不錯,有滿洲才子之稱,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著名的人物。可惜,他的著名,不是因為他的官做得大,更不是他的文才好,而是八九年後,被嘩變的士兵所殺,成為辛亥革命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此時年方四十出頭的端方風度翩翩,才情出眾,甚為張之洞所喜歡。正是因為這點,張之洞才在竭力擠掉不合作的於蔭霖後,將他所喜歡的端方從署理陝撫的位置上要來湖北。

“皇上到了武昌城?”張之洞睜大了眼睛。“這事我怎麼會不知道,還要由你來告訴我?”

端方比張之洞年輕二十多歲。雖是巡撫,張之洞平時對他,不像對待譚繼洵、於蔭霖那樣的注重禮儀,端方也像晚輩對長輩一樣地對張之洞恭敬禮讓。如此,督撫之間的關係反倒和諧起來。

“是呀,這事我也納悶。照理說,皇上到咱們湖北來,朝廷第一個要告訴的是您香帥,同時,也應知會湖北巡撫衙門。我事先並不知道,是衙門裏一個文案告訴我的。我剛聽也不相信,那文案說皇上是微服私訪。我想,這或許也可以說得過去。”

張之洞知道,大清朝的皇帝微服私訪,那是康熙爺、乾隆爺那幾朝的故事。從嘉慶爺開始,這一百年來,就再也沒有聽說過微服私訪的事了,除到承德去避暑外,連公開到外地巡視也見不到了。難道說,咱們現在的這位爺,效法起老祖宗的榜樣來,要以一介草民的身分來體察人情世俗?

“你說詳細點,是個什麼情況?”

端方說:“昨天,撫署裏的王文案告訴我,前幾天武昌金水閘客棧來了三個人,一主兩仆。主人二十幾歲,容貌清秀,舉止文雅,穿著打扮都是一副官家子弟的派頭。一仆三十歲左右,慓悍強健,類似保鏢。另一仆四十多歲,說話尖聲尖氣,像女人腔,又沒胡須,是個太監。店小二見這三個人與眾不同,花費奢豪,遠過常客。最奇怪的是,早早晚晚進食進茶,仆人必跪下請主人,又對主人稱聖上,自稱奴才。又見主人吃飯的碗是一隻玉碗,上麵鏤刻著兩條鍍金的龍,龍為五爪。店小二見此情景,大為吃驚,便去告訴店主。店主將保鏢召去盤問。保鏢說,實不相瞞,主人乃當今皇上光緒爺,另一位乃沈公公。皇上四歲進宮後,便是沈公公服侍的,一天也沒離開過,故皇上將他帶來湖北。又說他自己姓蔡,乃九門提督下的參將,武功為京城第一,故皇上叫他來保駕。蔡參將於是帶店主進房間,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裏麵都是繡著五爪金龍的衣袍和被麵,還有一顆一寸見方的玉印,上麵刻著‘禦用之寶’四個字。店主一看,知道真的是皇上駕到了,便跪下叩頭。又收拾好自己的一個宅院,讓他們三人住進去,每天好酒好飯地招待他們。”

張之洞覺得這事真是稀奇得很,問:“他們到武昌來做什麼?”

端方說:“蔡參將說,皇上從直隸到河南,從河南到湖北,是為了查看民風,體恤民情。”

張之洞說:“好,這事我知道了,你去吧。巡撫衙門若打算做什麼事,先知會我一下。”

“那是自然的。”端方打著千說,“這件事卑職不敢擅自做主,會隨時來請示大人的。”

端方剛走,新軍統製張彪又來了。張彪對張之洞說:“聽說皇上到了武昌城。皇上的安全是第一等重要的事,要抽調多少兵丁進城保衛,請大人指示。”

張之洞心想:張彪就把這事當真了!揮揮手說:“先不要調兵,什麼時候調,調多少兵,到時我會通知你的。”

打發走張彪後,張之洞坐在簽押房裏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有可能嗎?為什麼沒有從接到朝廷發下來的文書中看出一星半點影子?倘若真的是皇上,決不能怠慢;倘若不是的,又該如何處置?

第二天,湖北按察使李岷琛、武昌知府範尚德又相繼來到總督衙門,都說起這事,想從張之洞這兒打聽些消息。當張之洞告訴他們未獲朝廷通報時,臬台和知府也都不知該怎麼辦。張之洞對他們說,你們一律不要采取什麼行動,一切聽總督衙門的安排。

晚上吃飯時,張之洞特意來到幕友房,和眾幕友們一道吃飯,席上他把這個新聞告訴他們。幕友們聽後,既驚訝又興奮。他們都是沒有見過皇上的人,對皇上的一些模糊印象,還是庚子年秋天,從吳永嘴裏聽來的。現在皇上駕臨武昌城,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誰不想親眼見見這個真龍天子?

張之洞笑著問大家:“你們說這會是真的嗎?”

“我看多半是真的。”辜鴻銘立刻接言。

張之洞問:“你有什麼根據,斷定它多半是真的呢?”

辜鴻銘放下碗筷,一本正經地說:“皇上微服私訪,曆朝曆代都有,國朝的康熙爺、雍正爺、乾隆爺,都是最愛私訪的,民間流傳的故事多得很。據說還播了許多龍種在民間,朝廷也不好承認,那些龍子龍孫隻好委屈做蝦子龜孫了。”

大家都笑出聲來。在幕友房中,調侃幾句太後皇上,罵幾句王公大臣是常事,大家都不在意。因為辜鴻銘的話說得刻薄風趣,聽後特別開心,有年紀大點的連嘴裏的飯都噴出來了。

“還有哩!”見大家都笑,辜鴻銘很得意。他天生喜歡這樣惹人注目,大家越注意他,他就越有勁。“皇上自戊戌年以後,形同虛設,有他沒他,都沒關係。他成天沒有事做,不如到外麵走走,散散心。前一年的流落歲月,使他多少看了一點江湖,知道江湖上比他的紫禁城要好玩得多,所以他忍不住又出來了。珍妃死了,他身邊沒有一個知心女人,保不定這次瞞著太後出宮的目的,是要尋幾個民間美女。”

梁敦彥在一旁打趣:“湯生,你有沒有未出嫁的妹子或什麼姑呀姨呀的,挑一個好的給皇上,你就是國戚了。”

大家又都笑起來。隻有梁鼎芬臉上尷尷尬尬的,他覺得梁敦彥是在指桑罵槐,揭他巴結吳永的老底。

陳念礽說:“我看八成是個冒牌貨。你們想想看,皇上被太後當囚徒一樣地管束著,他能逃得出宮嗎?聽說他身子骨很弱,能走幾千裏路,到我們武昌來嗎?”

張之洞在心裏點點頭:念礽這幾句話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陳衍說:“這也難說。他到底是皇上,真要出宮,別人也是不敢攔他的,說不定還是太後有意放他出來曆練曆練哩。曆練成了,今後還繼續讓他做皇上。萬一在外麵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傷心,正好借此再立一個滿意的……”

“石遺這話最有見地!”梁鼎芬忍不住打斷陳衍的話。“我看說不定是真的。”

張之洞在心裏想著:陳衍的話也並不是沒有道理。

梁敦彥說:“真假在這裏說都沒有用,最好是要當麵驗證下。聽說兩宮回鑾時有照片登在上海的《字林報》上,你們誰見過這張報紙?”

大家都搖頭。

“我倒是見過。”陳念礽說,“不過這都一年多了,誰還能找得出這張報紙來呢?”

“我有辦法!”辜鴻銘興奮地拍著桌麵,桌上的碗筷被他拍得叮噹響。“不是說他手上有玉碗嗎,我們借它出來,讓香帥鑒定鑒定。香帥是古董家,又熟悉宮中用品。若碗是真的,那人也就是真的了!”

梁鼎芬說:“湯生說的也是個主意,隻是他們又怎麼肯讓你借出來呢?”

辜鴻銘想了一下,對張之洞說:“香帥,煩你出個公函蓋上湖廣總督關防,讓我帶上這個公函去見見他。他見是總督衙門的人,自然會借的。”

張之洞想:不管是真是假,總得要有人去見見麵才是。便說:“這也可以,你就帶上個公函去拜見拜見吧!”

辜鴻銘高興起來,忙說:“見皇上是要行三跪九拜大禮的,我可不知道這中間的環節。香帥,你過會兒教我演習演習。”

陳念礽笑道:“還沒弄清是真是假先就演習起大禮來了,萬一拜了個假皇上怎麼辦?”

大家又都笑起來。

梁鼎芬想:這可是個千載難遇的好機會!若是真的,這就是一個攀龍附鳳的絕好時機;即便是個假的,見見也無妨。便說:“香帥,讓我也去一個吧,仔細替您辨辨。”

“行。”張之洞說,“不過,你們兩個都先自有個真皇帝的主見了,還得去一個相反看法的,方收兼聽之效。念礽抱懷疑態度,讓他也去一個吧!再說他見過報上的照片,多少有些印象。你們三個人一同去,都替我仔細看仔細聽,所謂聽其言觀其行,看誰是火眼金睛!”

第二天上午,辜鴻銘、梁鼎芬、陳念礽三人來到城西頭金水閘客棧,向客棧的店小二打聽。店小二神氣地說:“你們是拜見皇上嗎?你看那邊就知道了。”

順著店小二的手勢望去,隻見百把丈遠的一個小巷子裏,早早地排成一條人的長龍。店小二說:“那都是想見皇上的人,你們在後麵排隊吧!”

三人來到小巷子邊,見排隊的人足足有三四百之多。一個個都興奮無比,一邊慢慢地移動腳步,一邊熱烈地討論著。陳念礽說:“這要排到什麼時候,隻怕天黑了還見不著。”

梁鼎芬對辜鴻銘說:“你不是揣著公函嗎?我們到前麵去,我們是辦公事,叫他們讓一讓。”

“說得有理!”

辜鴻銘大步向前麵走去。來到宅院門口,隻見店主和蔡參將一邊門柱坐一個,口裏不停地說:“一人一個銀元,不要和皇上說話,看一眼就走,後麵的人多著哩!”

辜鴻銘出外一向不喜歡帶銀錢,再加上先沒料到,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回過頭來問念礽:“你帶了銀元嗎?”

陳念礽心想:這是怎麼回事,見皇上還要交一個銀元,這不是把皇上當猴兒耍了嗎?心裏先就有了幾分反感:“我們不交這錢,你把公函拿出來,給他們看看!”

辜鴻銘走到院子門口,對店主說:“我們是湖廣總督衙門的,讓我們先進去吧!”

店主一見紫色條形湖廣總督關防,立刻換上了滿臉笑容,忙起身打躬說:“既是製台衙門裏的老爺,請進吧!”

那邊的蔡參將說:“先進去可以,每人得交一塊銀元。”

“什麼話?”陳念礽怒道,“辦公事還得交銀子嗎?”

蔡參將還要堅持,店主忙說:“你們進去吧,銀元歸我出。”

說罷,彎腰打躬,請他們三人進去。穿過一個不大的庭院,便來到正房。沈公公站在正房門邊,見有人來,扯起男不男女不女的嗓聲道:“跪下,一叩首!”

辜鴻銘、梁鼎芬聽到叫聲,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陳念礽不願跪,仍站著。沈公公瞪了他一眼:“見了皇上為啥不跪?跪下,一叩首!”

陳念礽很厭惡這種不男不女的腔調,身上仿佛起了雞皮疙瘩似的不舒服。梁鼎芬拉了拉他的衣角,陳念礽仍不跪。見這個年輕人實在不跪,沈公公也不再堅持,自顧自地繼續喊下去:“二叩首!三叩首!”

趁著這個機會,陳念礽把坐在正對麵隻有兩三步遠的“皇上”仔細地看了幾眼。

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麵皮白淨,五官清秀,帶有幾分女人味。頭上戴一頂古銅色小便帽,帽沿正中處嵌一顆大紅棗狀寶石,身穿一件暗紅四開禊長袍,外罩一件石青常服褂,脖子上沒有朝珠,腳登一雙三寸厚的白底烏緞靴。與他從《字林報》上看到的光緒照確有幾分像,心裏想:莫非是真皇上?

辜鴻銘、梁鼎芬叩了三個首後,沈公公說:“跪安吧!”

見他們還原地不動,又說:“你們可以走了。”

辜鴻銘從口袋裏揚出公函:“我們是湖廣總督衙門的,想和皇上說幾句話。”

沈公公接過公函,遞給年輕人。年輕人看了看公函,臉色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不待辜鴻銘開口,先笑著問:“你是洋人還是中國人?”

這位生在異域長在海外的混血兒,自從接觸中華典籍後,便在心靈深處滋生了一股很重的帝王情結。他依稀記得過去也在報刊上看過光緒的照片,的確也就是這個樣子,在他的想像中光緒皇帝也應該就是這個模樣。不知不覺間,他便認定這少年就是皇上了。

將近四十歲了,還從來沒有麵對著皇上說過話哩,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得遇真龍,機會難得,切莫錯過;即使他不是皇上,過過癮也好。想到這裏,辜鴻銘朗聲答道:“啟稟萬歲爺,臣辜鴻銘是中國人,祖籍福建同安。”

那少年又向跪在一旁的梁鼎芬問:“你是什麼人?”

梁鼎芬趁著閑在一旁的時候,也在仔細地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沒有見過皇帝,但他見過太監。就他的觀察,這個沈公公是個真正的太監。無論是從說話上,從無胡須上,還是從他的舉止動作上來看,的確是個真正的而且是訓練有素的太監。太監是真的,皇帝的真實性便隨之增加。但梁鼎芬比辜鴻銘老練點,他還不能完全認準,他要借取別物來證實下。成天在皇帝身邊的王公大臣,他認識得極有限,一時也想不出個合適的人來。猛然間,福至心靈,他想起已做了自己八姑丈的吳永來。逃難過程中,吳永與太後皇上朝夕相處幾個月,若真的是皇上,他不可能不認得吳永。於是答道:“我是湖廣總督衙門總文案兼兩湖書院山長,吳永是我姑丈。”

少年問:“吳永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