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之洞大辦荊楚洋務實業的時候,有一個人在華北平原上同樣勤奮苦幹。他也辦洋務,但他的洋務事業明顯地傾斜在軍事上。他的北洋軍聘請的多是洋教官,配備的是最新的洋槍洋炮,且人數達六鎮之多。他不僅會辦軍事,更擅長政治,觀顏察色,結黨拉派,縱橫捭闔,長袖善舞,在幾個大的關口上,因為看準了,把握住了,從而扶搖直上,風雲際會,成為當今天下萬方注目的人物。此人是誰,他便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
袁世凱在從朝鮮回國後的短短數年間的迅速崛起,讓朝野上下明顯看到一顆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或許很快便會輝光明耀、照射四野。不少人發出“國朝得人”的感歎,但也有人在不斷地向樞垣提出警告:此人很有可能是一個王莽、董卓式的人物,切不可掉以輕心。
他們的顧慮並非空穴來風。
袁世凱辦北洋軍,是以一個久曆行伍熟諳軍旅者的身分在辦,到時他可以親自指揮這支軍隊上陣打仗,與張之洞等書生製台大不相同。換句話說,張之洞等人辦的新軍,是朝廷的軍隊,袁世凱的北洋軍,將有可能變成他的私家軍隊。
袁世凱太會交往了。他的關係網不僅結到朝廷的王公大臣,也觸及到西洋各國的政要。不少外國使館的公使在不同的場合公開表示過,袁世凱才是中國真正的人才,袁世凱代表著中國的希望。一個握有軍權的中國高級官員,受到西洋各國的如此稱讚,這不是朝廷之福。
袁世凱還隻有四十多歲,精力充沛,思路活躍。他從沒有認真攻讀過“四書”“五經”,也不太看重聖賢教導、綱常倫理。血氣方剛則易起異念,不受聖教則缺乏約束。縱觀上下古今,惹是生非,胡作非為,甚至攪得天下不寧者多半是這種人。更令人不放心的是,此人不講操守,品行無端。朝野不少人說,戊戌年他先是答應了譚嗣同在天津閱兵時發動兵變,擁戴皇帝,囚禁太後,但一到天津就立即向榮祿告密,變禍首為功臣,用譚嗣同等人的血染紅自己的頂子。這完全是奸人賊子的行為,而他居然做起來嫻熟圓到,左右逢源。當年他可以出賣皇上,日後也可以出賣朝廷。這種人都不防範,還要防範什麼人?
這股風先是在王公府第中暗暗地吹拂著,後來吹進了紫禁城,最後終於傳到慈禧的耳中。慈禧開始警覺了。大清當國者,曆朝曆代都謹遵祖訓:不讓漢人握兵權。隻是到了鹹豐年間,太平軍太強大,八旗綠營太無能,為了保祖宗江山,才讓曾國藩、左宗棠等漢人組建湘勇。
這是萬般無奈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防範再三,嚴加控製。一旦江寧打下,便即刻迫使湘勇裁軍,且十裁其九,用高官厚爵、良田美宅買去他們手中的利刃、身上的鐵甲。所以這一切,都是因為祖訓煌煌不絕於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軍權不可落入漢人之手!
而這一政治傑作的創造者,正是慈禧本人。對於防範袁世凱的話,她如何會掉以輕心!七十三歲的老太太再次運用她的政治智慧,將袁世凱調進京師,任命他為由總署改名而來的外務部尚書兼軍機大臣。這是古今權術中用得最多的一個:明升暗降,體麵地解除危險人物手中的實權。為了不讓袁世凱有所借口,同時調張之洞進京,一樣地進軍機處。
保定城裏的袁世凱對朝廷的用心洞若觀火,卻發作不得。他領下聖旨,有意磨蹭,為的是在保定城裏與過路進京的張之洞見麵,以便通過再一次的隆重接待而以輸誠意。
無論是從私心的欽佩角度,還是從今後的利益相關,袁世凱都希望能像與朝中的慶王那樣,與張之洞建立非同尋常的情誼。
七十一歲的張之洞雖舍不得離開經營了將近二十年的湖廣,卻也對自己晚年能得到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待遇而滿意。人生追求的最高境地是什麼,作為儒家弟子來說,還不就是入閣拜相嗎?能做一代輔佐聖君成就大業的賢相,斯世足矣,夫複何求!身為軍機大臣的大學士,有職有權,且可以天天麵見太後、皇上。倘若能憑借這一切,推動全國的洋務事業,使十八行省都能像湖北一樣學堂林立、工廠接踵、鋪上鐵軌、架設電線、水電連通、馬路交叉,再加上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勁旅,古老的神州不就邁進了時代的前列,貧弱的中國不就成了富強之邦嗎?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武漢三鎮、湖北全省即便好,也隻是一城一省,隻有全國都好了,才是整個中國的興旺。調入京師,身居相位,才有可能實現這個願望。古稀之年的張之洞,懷著這樣一種美好的憧憬,留下湖北鐵政局督辦陳念礽等人在武昌繼續原來的洋務實業,帶著家眷和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告別鄂湘兩省的官場士林、局廠商界,躊躇滿誌地登車北上。時序正是光緒三十三年仲秋。
兩年前,蘆漢鐵路已全線通車。張之洞坐在豪華舒適的臥車廂,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村莊田疇,聽著極有規律的輪軌輾軋之聲,想起過去進京時千裏跋涉鞍馬勞頓,如今睡臥之間便穿山越嶺,一日千裏,心裏感慨萬千。這條鐵路正是自己在光緒十五年間親手勾畫出來的。曆經幾起幾落的曲折,十多年間在曆任直督的配合下,終於鋪設成功,正在每日每夜造福於國家百姓。可以想像得到,在今後的歲月裏,它將與南邊正在規劃中的粵漢鐵路聯成一氣,對中國的自強偉業起著難以估量的作用。尤其令張之洞欣慰的是,蘆漢鐵路全線運行僅一年便將全部投資收回。鐵的事實證明,自行籌款或向外國借款修築鐵路,是一件一本萬利的大好事。蘆漢鐵路的成功,將會促使整個中國鐵路事業的發展。
在一陣震天鳴叫聲中,火車緩緩啟動,張之洞佇立窗前,深情地望著傾注自己下半生全部心血的武漢三鎮,心情頗為激動。
這座已具現代城市雛形的華中重鎮,眼下的器局不僅遠過京津,超邁穗港,就連有十裏洋場之稱的大上海,也未必比它強過多少,至於它的靈魂——以鐵廠、槍炮廠和布、麻、紗、絲四局為代表的洋務局廠,則更是京津穗港所望塵莫及的。武漢三鎮,今天是海內徐圖自強的典範,明日就是富強中國的縮影。曆史無疑會記住湖北洋務為中國強盛所作出的貢獻,曆史也決不會忘記我張某人的開創之功。
正在這時,他看到龜山腳下高大的煙囪正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這景象給他以巨大的喜悅。他遙指窗外,孩子似的嚷道:“你們看,鐵廠冒煙了!”
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都圍了過來,順著他的手臂眺望著,果然見漢陽鐵廠的黑煙在越冒越濃。
陳衍有意恭維道:“香帥,您辦的這些局廠可謂天下獨有,海內無雙!漢陽槍炮廠要超過德國的克虜伯廠。”
這顯然是不合事實的出格頌揚,熟悉歐美現代大工業的梁敦彥,對陳衍這種文人習氣極不滿意,但見張之洞正在興頭上,也不便潑冷水,隻是淡淡地笑著,不吱聲。
梁敦彥剛卸下江漢關道,經張之洞的推薦,就任新成立的外務部司官。
“可惜,隻有模樣,沒有精神。”不諳世故的辜鴻銘卻不顧忌,他心裏想什麼嘴裏便說什麼。
辜鴻銘好與人抬杠。他的這種性格,張之洞和陳衍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氣。
張之洞笑道:“湯生,你說話可要負責任,憑什麼我辦的洋務局廠隻有模樣,沒有精神?”
辜鴻銘也笑嘻嘻地說:“武漢的局廠我都去看過,歐美的局廠我看得更多,兩相比較,我有這個感覺:武漢的局廠與歐美的局廠模樣兒相似,但品性卻相距很大。”
陳衍忙說:“模樣相似是個基礎,至於品性,可以慢慢培植,過些年後也就會差不多的。”
“你說得不對。”辜鴻銘較起真來,“模樣相似是沒有用的,關鍵在品性。湖北局廠,照現在這個路子走下去,是培植不了好品性的。”
張之洞開始有點不高興了。他問辜鴻銘:“你聽到什麼啦?”
“我正要跟您說哩,香帥。”辜鴻銘一臉正經地說,“武昌閭巷裏,流傳這樣兩句俚句,說是官劣而為商,商劣而為官。前者的代表是一大群進入局廠的候補道,後者的龍頭老大,便是鐵廠的督辦盛宣懷,經商發橫財,現在做了朝廷中的一品尚書了!”
話是不錯,但在如此好氣氛下說這等敗興的話,這個辜湯生真是太不懂事了。梁敦彥見張之洞的臉色越繃越緊,心裏暗暗想著:必須把話題轉開。看著車窗外出現一大片沼澤地帶,他趕緊對張之洞說:“香帥,這怕是古書上所說的雲夢澤了。”
張之洞望了望窗外,說:“是的。楚襄王遊雲夢,遊的正是這一片地方。”
陳衍的更大興趣也是在這談古論文上,於是忙插話:“這雲夢澤因為楚襄王的遊曆而幻怪離奇,一直成為曆代騷人墨客筆下的神秘之所。到了南宋時,有一個遊方道士路過雲夢,指著雲夢之北說,三百年後此地將出天子,不想這話給他說對了。”
這話撩起了辜鴻銘的極大興趣,禁不住問道:“天子是誰?”
張之洞斥道:“桑先生教了你一年的二十四史,你不好好讀書,這下子對不上號了吧!”
梁敦彥說:“我聽人說前明嘉靖皇帝以旁支從安陸進的京師,這天子是不是指的他?”
陳衍道:“正是。從此,雲夢在幻怪的色彩上又加了一道尊貴的光環。”
張之洞似有所思地說:“可見這荊襄三楚是一塊寶地,老夫的十九年心血不會白費。”
“那是自然的。”陳衍忙附和。
梁敦彥成功地將話題扭轉過來了。大家談曆史說掌故,一路談笑風生地穿過雞公山,奔馳在豫中大地上。
次日午後來到了彰德府。
張之洞饒有興趣地問辜鴻銘:“湯生,我考考你,你知道彰德府城外有個著名的遺址叫什麼嗎?”
辜鴻銘這些年來發憤苦讀中國典籍,憑借他過人的記憶力和悟性,他比幕府中許多宿儒更通中國學問。隻是他一直無機會作萬裏行的壯遊,對中國的輿地所知甚少。他一向坦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遂笑了笑說:“我從未到過彰德府,真不知道這裏有個什麼著名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