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陳念礽原來是桑治平的兒子(1 / 3)

香山縣城北距廣州約二百裏,南離澳門約一百裏,東傍珠江口,西臨西江岸,位於廣東南部一塊富庶的寶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個曬鹽場所,逐漸發展成為一座鹽商聚集的城鎮。它因氣候溫暖而農產豐富,因海鹽交易而經濟發達,更因地臨南海靠近澳門而早得西洋之風的感染。現在,誕生在此地的一位偉男子已經二十歲了。他在南洋求學,將要邁開他光輝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個嶄新時代的帷幕正在等著他去揭開。四十年後,人們為了永久紀念他的不朽曆史功德,他的家鄉香山也因此改名為中山。香山之所以誕生了這位偉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習尚為之準備了厚實的基礎。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閎。容閎十二歲入澳門的教會學堂,十九歲留學美國,取得耶魯大學的學士學位,加入美國籍。二十七歲回國時,正碰上遍及長江中下遊一帶的內戰。作為一個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會,他向太平天國的領導提出一係列富民強國的構想。然而,當時正在忙於奪取政權的天王顧不上他的這一套,卻不料天王的對手曾國藩很賞識他,幾次三番地予以約見。容閎終於在安慶見到這位湘軍統帥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二人相談甚歡。容閎的那套宏偉的設想大受曾國藩的讚揚,立即撥出六萬兩銀子,委托他到美國去為中國購買機器。後來,容閎又擔起負責中國幼童留學美國的重任。

當時,中國土人的正統出路仍然是科舉一途,留洋攻西學不為人所重視。容閎在京師及中原一帶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轉到他的家鄉香山。果然,在這裏他選派了不少優秀少年,而這批人才日後又為香山的進步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香山,就這樣地成了近代中國一個具有特殊地位的小縣城。

陳念礽的家在縣城西北角,此處較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磚瓦房,比起縣城中心那些宅院來,顯得陳舊、灰暗。陳念礽把桑治平帶進了一扇油漆剝落的門邊,說:“這就是我的家。”

開門的是一個和念礽麵相相差甚大的年輕人。他很高興地叫了聲:“哥,你回來了。”

念礽對桑治平介紹:“這是我的兄弟耀韓。”又對弟弟說:“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耀韓怯生生地叫了聲“桑先生好”後,便趕緊先進了屋。

在簡陋的客廳裏剛坐下,便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媳婦端了兩杯茶出來。念礽對桑治平說:“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國的時候,弟弟十歲,母親帶著他過日子,家裏人口少,孤單,弟妹家人多,窮。第二年母親便把她接到家來做了童養媳,去年完的婚。”

桑治平笑道:“你訂了親沒有?”

“沒有。”念礽的臉紅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說:“哥哥未娶親,弟弟倒先娶了。”

念礽說:“在中國算少見,在美國,這是很常見的事。”

耀韓端上一盤南國水果放在茶幾上,笑著插話:“哥見過大世麵,眼界高,他的親難訂。”

念礽說:“不是眼界高難訂,我是因為事業無著落,不想訂。”

桑治平說:“現在事業有著落了,可以訂親了。”

耀韓欣喜地對哥哥說:“招上了?”

念礽點點頭。

耀韓快樂地說:“我趕緊去告訴媽。”

“媽在哪裏?”

“李八奶今天過七十大壽,在她家幫忙。我這就去叫媽回來,媽可高興死了!”

說著,一溜煙跑出了門。

小客廳裏,念礽陪著桑治平說話。桑治平嘴裏應付著,心裏卻翻騰起一陣陣的浪花。

念礽的媽真的就是她嗎?他下意識地搖搖頭。京師肅府裏的那個柔弱溫順丫環,無論如何也難以與眼下這個天涯海角的小縣城聯係起來。當年踏破鐵鞋尋遍京師,走訪河南,一點消息都沒得到,難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於全不費功夫嗎?這種事,隻能是戲台上見書中寫,卻是人間少世上稀。這種稀罕之事就可以讓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嗎?桑治平在心裏悄悄地笑了起來。要說全不可能,也未見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對大大的圓圓的、亮亮的飽含著無限深情的眼睛,如同兩枚融彙著靈慧與機敏的黑色和闐玉棋子,如同兩隻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飛翔隨波起伏的海鷗,如同兩孔幽靜清澈、深不見底的泉井,二十多年來,一直深深地駐留在他的心田上,銘刻在他的記憶中。這些年裏,桑治平見過多少人,注視過多少雙眼睛,還從來沒有哪雙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親切,如此可愛,如此一見便怦然心動,如此能喚回他那無限甜蜜的記憶。

他再次認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對麵的念礽。猛然間,他為小夥子的這雙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飄飄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嗎?

就在桑治平這樣遐想亂思的時候,隻見念礽衝著門外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門外傳來歡快的聲音:“聽耀韓說,你被招上了!”

正說著,一個中年女人走進屋來。念礽忙站起,指著桑治平說:“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為從廣州到我們家來。”

“啊!”中年女人十分歡喜地說,“貴客,貴客。”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邊,道了一個萬福,說:“主考大人,謝謝你招收了我的兒子,他從美國回來荒廢四五年了。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著,一邊仔細打量著她,一邊說:“念礽是官府培養出來的人才,官府應當用他,讓他發揮自己的才幹。”

“謝謝,謝謝。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說話,我幫著春枝到廚房裏去做飯。”說著又轉過臉來對桑治平說,“主考大人,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準備晚飯。”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桑治平一時間熱血奔流,萬千情緒頓時湧上心頭。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來久隱夢魂深處的那個女人。

她明顯地老了。眉梢眼角間爬上了皺紋,皮膚粗黑了,頭發也沒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顯得重慢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有點沙了,粗了。

當年那個白嫩、鮮麗,走起路來輕盈婀娜,說起話來清脆響亮的她已不複存在了,惟一沒變的就是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大而圓,還是那樣幽深明淨!她沒有看出自己來。是的,二十多年來,功名困頓,事業受挫,歲月打磨,時光無情,昔日那個清秀倜儻、風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她眼前竟是這樣一個塵滿麵、鬢如霜的半百漢子,她怎麼可能認得出!何況她壓根兒就不會想到,當年肅府的那個西席會出現在香山縣城,會與她的兒子聯係上來。畢竟世界太大了,光陰太快了,機緣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會對命運存那麼高的奢望!

那麼,相認,還是不相認?尋找數千餘裏,相思二十多年,特為趕來見麵卻不相認而回,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相認,怎麼個認法?桑治平希望過會兒一起吃飯時,她能把他認出來,那將是一個多麼喜人的場景!

到了吃飯的時候,隻有念礽兄弟倆陪著,婆媳倆都不見了。桑治平問念礽:“你的母親和弟妹呢?”

念礽說:“因為你是貴客稀客,她們都不上桌,在廚房裏吃。”

桑治平說:“我去請她們。”

說完走到廚房邊,見婆媳倆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說:“嫂子,聽念礽說,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們兩個河南人在廣東見麵太不容易了,請你和你的媳婦一起上桌,我們嘮嘮家常吧!”

念礽的母親抬起頭來,笑著說:“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是的。”桑治平換成一口純正的河南話說,“俺是河南人,聽說嫂子也是河南人,俺們是鄉親。”

這熟悉的聲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記憶。她瞪大兩隻眼睛,凝神望著眼前這個高大壯實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臉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雙眼中漸漸湧現。多麼眼熟的一個人,他是誰呢?

“好,好,俺是好多年沒有遇見過娘家的鄉親了。”她的心裏無端生出幾分慌亂,拉著媳婦的手說:“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飯吧。你哥招上了,這是俺家的大喜事!”

飯桌上,念礽兄弟一個勁地向桑治平敬酒勸菜。桑治平幾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兩兄弟熱情的舉杯給打斷了。她低著頭,一聲不吭,默默地吃飯,分享著兒子的喜悅,隻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向對麵投去,趁著兒子們熱情敬酒的時候,將主考大人仔細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緒越來越亂了:開始還隻是微風吹拂,一池秋水上蕩起細細的皺紋,接著便是風雨襲擊西江、浪花飛濺衝刷兩岸,現在則好比午夜時分,南海潮漲潮落,轟然撞擊著水中的礁石、岸邊的堅岩。

兒子跟主考大人在說些什麼,她仿佛一句都沒聽進,隻是那令她親切的中原鄉音,將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意念,從腦中一絲一縷地勾出,而勾出來的又總是一種苦澀的、辛酸的、悵惘的況味。然而,就在那艱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現過一段短暫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紅的、溫馨的、暖融融的,永遠是她苦難生命中的甜蜜,平凡歲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則是因為有了他。這位主考大人是多麼地像他嗬!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梁,尤其是那滿臉燦爛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沒錯!盡管離別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臉上有了皺紋,腰子也比過去粗圓,但大體上沒有太多的變化,應該是他!隻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師距香山有四五千裏路途,時隔二十多年了,難道真有這等共處一室同桌吃飯的巧事嗎?

在她四十餘年的日子裏,命運幾乎沒有給她什麼優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還會有這等喜事降臨自己的頭上。這時,突然有一句話傳進她的耳朵:“念礽,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在京師一個協辦大學士家做西席。後來,東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遊天下,為的是尋找我的所愛。”

好比一聲春雷,猛然間將她心中的所有霧霾都炸開了。就是他!實實在在、千真萬確的就是他!老天爺,你真的有眼,竟讓我在有生之年能圓這個夢。一行清淚從她的眼眶裏汩汩流下。她趕緊起身,悄悄走進廚房,蒙住臉,讓淚水盡情地流著流著……桑治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多麼想衝進廚房,把她抱在懷裏,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暖熱她的心窩。但是他卻站不起來,移不動身子。時光已過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們都不再是熱血奔湧的少男少女,而是為人父為人母的長者,在兒女麵前,他們需要莊重,需要克製。

吃過晚飯後,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間裏休息。他的一顆心,如何能安靜得下來!二十五年前那個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鮮明而灼熱地顯現出來。二十五個年頭,九千多個日夜,桑治平曾無數次地為那夜的盂浪而自責而痛悔。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短短的兩個多月裏,世事便會發生那樣天翻地覆般的變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徹底摧毀,毀得連一點殘片都拾不起來。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姑娘,今後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該活活地壞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這裏,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當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時衝動而不能自製!

此時此刻,桑治平心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向她負荊請罪。盡管流逝的歲月不會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請罪的話與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較,何其渺小輕微!但桑治平仍想當著她的麵說這句話。隻有這樣,才能使自己心靈上的重荷略為減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