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治平說:“張香濤知他風痹嚴重,特為從洋人那裏購來了最新的治風痹良藥。明天我去拜訪他,先把藥給他送去。”
“也好。你先去看看他,了解下他的近況。過幾天,我親自去見見他。若有可能的話,我們兩個老頭子為香濤來謀畫謀畫。”
第二天,桑治平由張府仆人帶路,來到貓耳胡同閻宅。
貓耳胡同是一條很小的胡同,胡同裏隻有十幾座老舊的小四合院,閻敬銘所住的院子就是其中的普通一座。不但外麵不起眼,裏麵也一樣的灰暗逼仄,若不是張府仆人導引,桑治平尋遍京城,也不會想起會在這種胡同宅院裏,找到一年前還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閻敬銘。八年前去解州書院拜訪的那一幕又重現在眼前,對比數百步外的豪宅大院高車駟馬,桑治平禁不住感慨唏噓。
“去年當然不是住在這裏,那院子寬大些,胡同也大些,因為一天到晚有不少人來,主要是方便客人。現在不在位了,也沒有幾個顯貴的客人來了,要那大院做什麼,這也就足夠了。”當桑治平疑惑地發問後,閻敬銘平淡地解釋。
一個三十餘歲不脫莊稼人本色的黑瘦漢子過來衝茶,桑治平認得,這就是那年陪著進京的閻敬銘的侄孫。閻敬銘指著侄孫說:“過去的男女仆人也全都打發走了,隻剩下他們兩口子跟著我,做點茶飯漿洗的雜事。”
京城哪一位退下的大員不依舊是鍾鳴鼎食奴仆成群,閻敬銘如此不合時宜,怪不得在官場裏混不長久!桑治平在敬佩之餘不免生出幾分憐恤來。
“你這次為的啥事進京?張香濤還好嗎?”閻敬銘仍然是一口帶著濃重鼻音的陝西口腔。桑治平心裏想:他這樣甕聲甕氣地說話,慈禧聽了不煩嗎?嘴上忙答道:“我來京師,是為兩廣辦點公務的。張香濤很好,他常惦念著你,知你有風痹,特為從洋行裏買了些西藥,叫我送給您。您試著吃吃看。”
說著,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將一個尺餘長寬印著幾排洋文的白紙盒遞了過來。閻敬銘接過,打開紙盒蓋,裏麵整整齊齊排列幾十個雪白的玻璃小瓶,取出一個小瓶子看時,內裏裝著百十顆黃豆大的小丸子。
“怎麼個吃法?”
“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四粒。一個瓶子一百粒,可吃十二天,這裏有二十四瓶藥,差不多可吃一年。”
“勞香濤費心了。”閻敬銘笑了笑說,“蕭太醫很怕洋藥,看來這個藥還隻能偷偷吃,不能讓他知道。”
叫侄孫收好藥後,閻敬銘笑眯眯地問:“你來京師辦什麼公事,機密嗎?”
桑治平答:“也不是什麼機密事。眼下為著要不要修鐵路的事,各省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張香濤集合衙門幕友也在探討這個事。大家都說,鐵路是致中國於富強的大好事,並且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為此專門上了一道長折給朝廷。”
“大膽的設想?”閻敬銘微笑的臉上布滿皺紋和褐色老年斑。“設想什麼呀?”
“張香濤和粵督衙門的幕友們認為,中國有一條大鐵路要修,即從北京到廣州,把這條大鐵路修好了,中國南北就通了。京廣鐵路好比人身上最大的一條主血脈,這條血脈一通,人就生龍活虎了。”
“好!”閻敬銘昏花的老眼裏突然射出光亮來。“這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大設想,張香濤為朝廷出了一個好點子!”
不待桑治平點明,閻敬銘已明白他此次進京的意圖:“我知道,你此次是負著張香濤的重托,來京師遊說當路者,讓他們為這個設想說話。”
“正是的!”桑治平興奮地說。
“可惜,我已不當路了。”閻敬銘邊說邊用手按壓著大腿,顯然是風痹的原因:因坐久了大腿發脹。“不過,我可以為你出個主意。”
桑治平忙說:“請丹老賜教。”
閻敬銘說:“據我看來,太後表麵上討厭洋人,心裏其實很看重洋人,洋人說的一句話,抵得上文武大臣的十句百句話。修京廣鐵路這樣的大事,若僅張香濤一道折子,太後很可能會被建這條鐵路的困難所嚇住,不會同意。若有幾個洋人,尤其是英、法這些強國的洋人也說中國宜建這條鐵路,太後就會心動了。據說張香濤的幕府中有好些喝過洋水的人,叫這些人用洋文洋名在幾家外國報紙登幾篇文章,那就起大作用了。”
“用洋文洋名”,這不是明擺著叫中國人冒稱洋人嗎?這不是與聖賢“誠實不欺”之教大相徑庭嗎?倘若這句話,從時下的一般官員口中說出,自是毫不足奇,但卻由這位丹老口中輕輕鬆鬆地說出,卻令桑治平頗為吃驚。然而也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位傳奇式三朝元老的所知,或許僅隻皮毛而已!
“丹老,外國報紙上的文章,太後是怎麼知道的?”
閻敬銘微笑著說:“總署裏有一個翻譯館,館裏也有十幾個深懂洋文的譯員。這些譯員什麼事都不做,天天讀外國的報紙,遇有議論中國的事則譯出來,送給總署大臣,再由總署大臣揀大的送給太後親自過目。太後每天上朝之前要看一個小時總署送來的譯文。”
啊,原來慈禧並不蔽塞寡聞!
看到閻敬銘再次按壓大腿,桑治平不敢久坐了。他起身告辭,急忙奔到仁權家,要仁權將閻敬銘的建議用電報發往廣州。
將拜訪閻宅的情況稟報張之萬後,在仁權的陪同下,桑治平看望了王懿榮。
這個未來的甲骨文之父至今仍屈居於中下級京官之列,翰林清貧,加之他兩年來身患腹脹之病,藥資耗費不少,家境頗為蕭條。桑治平拿出五百兩銀票來,說是妹婿所贈。妹子已去世八年了,妹婿還念及舊情,重金相贈,王懿榮很感激。因為是至戚,桑治平將進京的意圖毫不隱瞞地告訴王懿榮,並坦率地對他說,希望借助當年清流的力量,為張之洞謀求支持。
王懿榮沉吟片刻後說:“好!今天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們雇個騾車到西山去一次,我陪你去看一個當年清流中的重要人物。”
“誰?”
“明天在車上我再跟你說吧!”
王懿榮有意賣了個關子。吃完晚飯,仁權回家去了,桑治平則和王懿榮閑聊京師官場士林。夜裏,桑治平躺在王家書房的單人木床上,將往日清流名士們排了個隊,卻始終拿不準眼下住在西山的是哪一個。
第二天,是北京秋日的一個好天氣,陽光和麗,藍天高爽,想起西山此刻正是紅葉浪漫的時節,桑治平便歡喜難耐,轉念又想:這位翰林老弟怕是借看人為由,邀我秋遊西郊?坐上騾車後,王懿榮笑著問:“你想得出,我今天帶你到西山去看誰吧?”
桑治平搖了搖頭。
“當年與四爺齊名的翰苑四諫之一的寶廷。四爺放外晉撫不久,他也擢升為禮部侍郎。”
啊,原來是滿洲第一才子寶竹坡,當年京城赫赫有名的清流黨,桑治平怎會不知,隻是沒有見過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