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以包攬把持在湖北建國中之國(1 / 3)

黃府的兩台喪事折騰個把月後,一切又複歸於平靜。龜山及大冶、馬鞍山的三處施工在熱火朝天地開展,白花花的銀子每天水一樣地從庫房裏流出。眼看鹿傳霖借的十五萬兩銀子即將告罄,海軍衙門的專款仍沒有撥下,張之洞開始著急,心情也隨之變得煩躁起來。不少僚屬幕友都會無緣無故地遭到他的訓斥,有幾個性格剛烈的師爺受不了他的無禮,幹脆請長假回家去了。桑治平這幾個月一直在悉心教讀二公子仁梃。唐夫人生的仁梃今年晉二十,仍沒有中舉,明年又逢鄉試了,桑治平和他們父子心情一個樣,盼望他明年鄉試告捷。來武昌半年了,仁梃閉戶不出,發憤苦讀,學生如此用功,老師當然不能懈怠。辦鐵廠所遭遇的種種不順,桑治平自然都清楚,他也正為東家的大事著急。

轉眼到了初秋,荊襄大地令人難耐的酷暑已經過去,早晚涼風習習,正午時光也不很熱了。趁著一天張之洞心情較好的時候,桑治平提起一樁他思之已久的事。

“有一個地方,我想你一定會願望去的,今日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什麼好去處?”

“胡文忠公祠。”

張之洞果然立時來了興致:“一到武昌,我就想去看看文忠公的祠,這些日子給鐵廠弄得六神無主,差點給忘記了,虧你想起。”

“我已打聽到在城南磨盤巷,但不知怎樣走。”

“我知道去。”

桑治平驚道:“你怎麼知道去?”

張之洞笑道:“你忘記了?同治七、八、九三年,我在湖北做學政,仁梃就出生在武昌城。”

桑治平也笑道:“真的哩,是我一時懵懂了。武漢三鎮,你是二十年後又重遊。”

張之洞說:“吃過午飯後,把大根帶上,就我們三人去看看,再不要驚動別人了。”

吃過午飯,張之洞身著便衣,由桑治平陪著走出督署。大根照例身藏暗器,短衣綁腿,做仆人狀緊隨其後。三人一路穿街過巷,向城南走去。

武昌城北臨長江,西門南門乃是通往湘粵大道的出口。東北一帶乃碼頭所在地,貨物集散,人員遊動,場景喧騰雜亂,是腳夫、流氓、乞丐的麇集之處。武昌的商業繁華區在城南。這裏店鋪林立,百貨充斥,街巷交錯,人口稠密,配合商務活動而起的酒樓、妓院、戲園子隨處可見。盡管三楚大地到處都是饑餓、貧困,但武昌連同對岸的漢口、漢陽城裏,卻又是畸形的繁華,銀號金鋪裏盡皆肥馬輕裘之輩,酒樓妓院中多醉生夢死之徒。

南門大街右邊的一條窄窄的小巷便是磨盤巷,張之洞、桑治平來到祠堂前。隻見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磚砌成的四方圍牆,圍住一個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座雖不高但占地也還寬闊的青瓦青磚木柱木梁的廳堂。一邊有四五間低矮的小平房。院子裏雜草叢生,幾隻母雞在到處覓食,卻並不見人影。

磚牆上泥漿剝落,磚縫中時見青苔壁虎,灰暗冷落中透露出濃厚的衰敗之氣。祠堂大門門額上的“胡文忠公祠”豎匾,也是油漆斑駁,蛛網四結,兩邊楹柱上依稀可辨當年曾國藩贈給胡林翼的聯語:舍己從人,大賢之量;推心置腹,群彥所歸。

他們進了祠堂。祠堂中間是一個大廳,東西兩廂有著四間小房。大廳正中是一幅胡林翼的半身畫像:圓形臉上微露著笑容,三綹稀疏的胡須掛在下巴和兩耳之下,穿戴一品官服。畫像被煙火熏得黑黃黑黃的。張之洞仔細地端詳著,腦子裏竭力回憶恩師的形象。他覺得這幅畫像與恩師先前的模樣相差很大,分明是有意美化了。像前磚砌的平台上豎立一座二尺餘高的神主,上麵寫著:太子太保銜贈總督湖北巡撫胡文忠公諱林翼之位。兩邊還有一大堆高高低低亂七八糟的神主,顯然是當時一批死在戰場上的高級軍官的牌位。能在死後入祀胡林翼祠,這是對死者的一種褒獎。

神主的前麵是一個極大的長條形石爐,這是香爐,但上麵連一根竹簽子都沒有。石爐與平台之間擺供果燭台的供桌也不見了。再看兩邊的廂房,隻有一間空閑著,其它三間都堆積了篾籮、麻袋、木箱,看起來不是祠堂的廂房,倒是存放什物的倉庫。這就是闊別二十年,一直在心中視為聖地的恩師祠堂麼?張之洞呆望著眼前那座灰蒙蒙的胡林翼神主,簡直不敢相信。二十年前做湖北學政的時候,他曾多次前來瞻仰過。那時的光景,仍記憶猶新,曆曆在目。

當年的胡文忠公祠可是城南一大景觀。整個磨盤巷沒有一個閑雜百姓居住。新湘軍的三個哨官兵駐紮在此地。巷子裏幹戈林立,旌旗飄舞,一派兵營氣象。胡文忠公祠裏裏外外整齊幹淨,油漆鮮亮,一年四季香煙繚繞,燈火長明,供果不斷,憑吊者川流不息。那種崇高莊嚴肅穆的氣氛,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能不對祠主頂禮膜拜。

那時距胡林翼病逝不到十年,無論湖廣總督還是鄂省三憲,不是出自湘軍係統,便是與湘係有著密切關聯的人。曾國藩還健在,湘軍雖十裁八九,但從湘軍中走出的人員仍占據著各省文武要津,尊崇胡林翼及千千萬萬為那場戰爭丟掉生命的湘軍官兵,不僅是為了緬懷先烈,更是為了保障未死者的既得利益。當時異乎尋常的崇祀,是可以理解的,但僅僅隻過了二十年,它不應該冷落頹圮至此呀!

張之洞的腦子裏,突然間冒出胡林翼鹹豐六年寄給他的題為《武昌軍次》的七律來:十萬貔貅會武昌,天時人事兩茫茫。

英雄熱血吳江碧,醜虜妖氛楚塞黃。

虎帳夜談窗掛月,霓旌曉發劍飛霜。

相期嚐膽殲狂寇,愁看東南滿戰場。

這就是恩師從長毛手裏奪回的武昌城,如今對待恩師的態度嗎?當年跟隨恩師光複武昌的湘軍官兵,應有不少人仍在人世,統帥的祠堂尚且如此冷寂落寞,那些普通戰死者的遺屬境遇豈不更可悲?是人間無情,三十年的光陰足可以將赫赫戰功衝刷得無跡可尋,還是當年那一時的戰功本就不值得長留天地間?若說胡文忠公這樣的人都不值得久傳,那事功勳名還有追求的必要嗎?

桑治平見張之洞無語久佇,知他必為祠堂的敗象而神傷,景況之糟也出於他的意外。他悄悄吩咐大根出去買些燈燭果品來,順便把守祠堂的人叫來。

一會兒,一個三十來歲拖著一隻跛腳的男子進來,那跛子見到張之洞,跪在地上大聲說:“不知製台大人駕到,小人有罪!”

顯然是大根剛才訓了這人幾句,又透露了張之洞的身分。張之洞望著跛子,問:“你是守祠堂的?”

“是的,小人在這裏守祠堂。”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湖南來的嗎?”

“是的,小人是湖南益陽人。”

“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回製台大人的話。”跛子心神已安定下來,按照官府的規矩回答,“小人名叫胡家信,是文忠公的遠房本家。早先本是小人的伯父在這裏看祠堂,小人一直跟父母住益陽鄉下。八年前伯父去世,小人從益陽來到這裏,接替伯父看祠堂。”

張之洞說:“二十年前我來過這裏,祠堂好像有四五個人在看,那些人呢?”

“回大人,”跛子答,“原本是有五個人,都是從益陽鄉下投奔文忠公的。因在打仗中受了傷,或斷手或殘腳,蒙文忠公家人照顧,在這裏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發兩吊錢,我的伯父是其中一個。剛開始幾年,官府按月發,後來總是拖欠,也無人管。這樣拖了三五年,有人呆不下去,走了。到後來,都走光了,隻剩下我伯父一人。伯父打斷了兩條腿,離開祠堂無處可去。他靠著每年死皮賴臉向官府討來的幾吊錢勉強度日,臨死時他叫我來接替。他說,好歹這裏有幾間房子可以安身,多少也有幾吊錢,你可以再找點門路賺幾個,總比在益陽鄉下強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