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殿先一眼就看出鐵政局是個強過堤工十倍的好差事,心裏對此已經琢磨很久了。張之洞將為鐵政局物色一個主管後勤的協辦一事委托給趙茂昌時,趙茂昌也想到,栗殿先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在一個酒酣耳熱的晚上,趙茂昌向栗殿先說出這個想法。栗殿先聽了心裏一陣狂喜:“表叔,如果您替侄兒謀了這個差使,侄兒這一輩子就是你的孝順親兒子。”
趙茂昌笑著說:“我有三個兒子,不缺你這一個。你今後隻要不忘表叔,一個心眼跟著表叔就行了。”
栗殿先立即說:“表叔於侄兒恩同再造,今後辦什麼事,表叔隻要發個話,侄兒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赴湯蹈火的話以後再說吧!先去弄一份紮實的履曆表來。”趙茂昌拿起一根牛骨牙簽,在牙縫中剔了幾下後說,“履曆表裏要把哪年進的學,哪幾科考舉人,都要寫得詳詳細細。張大人看中的是讀書人,你雖然沒有中舉,但場屋裏進出個幾次,也是一個讀書人了。”
“是的,是的。”候補道員恭敬地聽著總文案的指教,猶如現任道員聽製台的訓話一樣。
“履曆表還要詳詳細細地寫好到湖北來辦了哪些差,這些差辦得如何。張大人看中的是做實事的人,你辦的差事越多,他越看重。”
“是的,是的。”栗殿先連連點頭。
“還有,”趙茂昌又剔了兩下牙縫,“武昌城裏幾大衙門的爺們都要關照一下,不要拆你的台。張大人是個辦事實在的人,他會派人去查訪你履曆表上寫的真偽如何。”
栗殿先的額上冒出一絲熱汗,臉上堆滿感激的笑容:“表叔是真的疼侄兒,侄兒照辦。”略停一會,他又試探著說:“表叔,您看侄兒要不要向張製台表示表示一下?”
“不要!”趙茂昌放下牙簽,堅決地說,“張製台這人脾氣有點怪,您若去表示什麼,這事立刻就吹了,說不定今後連別的差事你也撈不到。”
捐班道台背上沁出一陣冷汗,忙說:“表叔教導的是,教導的是。”
趙茂昌的眼睛盯著桌上的那支牙簽看了半天,慢慢地說:“你不要給張製台送禮,但你若給他送一件另外的東西的話,那這樁事成的把握就更大了。”
栗殿先眼一亮,趕緊問:“什麼東西?”
趙茂昌慢悠悠地說:“張製台一向喜歡吟詩作賦,過去做史官學台時,每年都要寫個上百首詩。自出任山西巡撫來,政務太忙,沒有時間寫詩了,但每天夜裏睡覺前一定還要讀上幾首唐詩宋詞。”
“哦,我明白了。”栗殿先接話,“表叔是要侄兒送幾本宋刻元鏨的唐詩宋詞。”
“不是。”趙茂昌打斷栗殿先。“宋刻元鏨的唐詩宋詞就如珍寶古玩一般,你送給他,和送重禮不是一回事嗎?這東西送給那些明裏不要錢心裏要錢的人最好。但張製台不是這種人,你送他這個,他一樣會訓斥你。”
“那又是什麼東西呢?”栗殿先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一時想不出來了。
“張製台於唐宋詩人中最喜歡蘇東坡。他親口對我說過,凡所到之處,若該地有東坡的遺址舊跡或祠堂之類,他一定要去憑吊,感受蘇東坡的靈氣。你若是能寫一部關於蘇東坡的書送給張製台,那他一定很高興,會認為你是一個很有才學的人,立刻就會重用你。”
這可是給自認為天下無難辦之事的候補道台,出了一個大難題。漫說他過去的讀書生涯,隻不過是在四書文應製詩裏打轉身而已,何曾讀過幾部真正的學問之書?李杜韓歐蘇辛等人,也不過聞其名而已,並沒有認真去讀過。要他去寫一部關於蘇東坡的書,這不是叫描紅郎去保和殿裏考書法嗎?退一萬步說,即使能寫,寫一部蘇東坡的書,又談何容易,沒有兩年三載的時間能寫得出嗎?兩三年後鐵政局協辦的位置不早被人占去了嗎?栗殿先愁眉苦臉地說出自己的難處。
趙茂昌冷笑道:“虧你是個會辦事的能人,腦袋瓜子怎麼這樣不開竅!”
“請表叔點撥侄兒!”知道督署裏這個真正的能人心裏已有高招,栗殿先忙恭敬地請求。
“哪裏要你自己去寫!武漢三鎮裏的書呆子多的是,你也不用到處找,就到經心書院裏去就行了。那裏有的是喜歡蘇東坡的人。你先找一個出題的人,出它十個題目,然後再找十個人來,每人按題作文,不要一個月一部書就出來了。這些書呆子大多清貧,你隻要出高價,他們自然會樂意連文帶名一並賣給你的。”
“好極了!”候補道台不得不佩服督署總文案的過人聰明,他起身謝道:“侄兒永世記得表叔的恩德。”
一個月後,一部題作《解讀東坡》的大書,由趙茂昌親自送到張之洞的麵前。張之洞翻開這部裝裱精美、字跡端秀的書,一口氣連讀了兩篇文章,心裏十分舒暢。張之洞喜歡東坡,已到了偏愛的程度。在外放晉撫之前,他也曾有過為東坡寫一部書的念頭,但因他太熱中於時務的緣故,不能長時期潛心靜研,書當然無法寫成。做了督撫,一天忙忙亂亂的,連一首詩都難以吟了,更何況著書立說?
“寫這部書的栗殿先,好像是個捐班道員。”
“是的,是的。”趙茂昌忙說,“他來過督署兩次,隻是沒有機會見到您。”
“一個捐班能有這等學問,也真的不錯。”張之洞感歎著。“你跟他熟嗎?這人在湖北辦過些什麼差?”
“卑職與他打過幾次交道。他來湖北五年了,辦過十多件差事,在公安一帶辦過三年河工。”趙茂昌說著,從袖袋裏取出一個手本來,遞了上去,“這是栗殿先的履曆本,請大人看看。”
張之洞慢慢地翻開栗殿先的履曆:祖父撥貢、父親秀才,本人年紀三十七歲,二十二歲中的秀才,先後參加過己卯、壬午、乙酉三科鄉試,皆不售,三十二歲以捐班分發湖北。張之洞在心裏說,此人讀書人家出身,十年間進過三次鄉闈,聖賢之書想必爛熟於胸,不第是命運不濟,比起那些連貢院大門都沒進過的捐班來,要強得多,怪不得他能寫得出研究蘇東坡的書來。他繼續看著:辦過放賑、施藥、築堤等事。還管過稅卡、稽查過私鹽、暗訪過命案等等,張之洞合上履曆卡,對趙茂昌說:“這倒是個會讀書也會做事的人。”
趙茂昌說:“卑職見過湖北候補道府,少說也有三四十名,這個栗殿先,可說是最出類拔萃的。依卑職看,不但湖北候補官員中無人可及他,就是現任的道府中也少有人比得上。大人叫卑職注意為鐵政局物色一個協辦,卑職留心觀察,這個栗殿先是個最適合的人了。”
張之洞說:“明天上午,你帶他來讓我見見。”
晚上,當趙茂昌把張之洞要接見的事告訴栗殿先時,他歡喜之餘,又不無擔憂:“表叔,你是知道的,這部蘇東坡的書是請人捉刀的,萬一張製台要跟我深談蘇東坡,那不會露馬腳了嗎?”
趙茂昌笑了笑說:“你看看,到底是偷來的鑼鼓打不得的,著急了吧!這就要看你臨場表演的本事了。現在是有這個運,就不知你有這個命沒有。”
栗殿先急得頭上冒汗,央求:“表叔得幫侄兒一把。”
趙茂昌說:“這是當麵見真相的時候,怎麼能幫你?莫非叫張製台不見你了?”
“不是這個意思。”栗殿先情急智生。“侄兒把這部書也讀熟了,若張製台問起蘇東坡一般的事,侄兒也答得出點,怕的是他提出什麼古怪的問題來。侄兒求表叔幫一個忙。表叔事先準備好一件別的事情等著。到時張製台問的事侄兒答不出來了,便用雙手正一正衣領,這是個暗號。表叔見了這個暗號,趕緊就用準備的事來岔開,最好就此讓張製台打發侄兒走。表叔幫侄兒這個忙,好比救侄兒一命。”
趙茂昌哈哈大笑:“虧你也想得出這個點子來,真是個乖角兒,就不知到時能不能哄得過。哄得過是你的命大,哄不過就自認倒楣了。”
第二天,栗殿先準時來到督署。他在小客廳裏足足恭候一個小時後,才被趙茂昌引進張之洞的簽押房。坐下後,湖廣總督將候補道員仔細打量了一眼,麵孔雖說不上端正,兩隻眼睛卻聰明靈動。張之洞指著案桌上的《解讀東坡》一書,略帶笑容地問:“這部書是你寫的?”
“是卑職寫的。來到湖北之前,卑職一心讀書,故有時間可以寫文章。”栗殿先雖有點心虛,但回答的口氣還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