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勒爾是現代知識分子的代表,在動蕩的世界中,在舊的文化大廈已坍塌、新的文化大廈尚未建立起來的虛空中彷徨,心靈到處漂泊,找不到安身之處,就像一隻“迷了路來到我們城裏,來到家畜群的荒原狼……他膽怯孤獨,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鄉,無家可歸……”他孤獨著,是因為無法與這個缺乏精神的市民社會融為一體;他痛苦著,是因為他像所有天才一樣把人生看作苦難;他彷徨著,因追求探索的目標不明,找不到人生的積極意義,痛苦與彷徨有時將他推向精神崩潰的邊緣。“這個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這個世界我沒有一絲快樂,在這樣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隻荒原狼,一個潦倒的隱世者!”他是這個追求享受、心滿意足的世界的對立麵,如果這個世界存在有理,那麼“我就是瘋子,狂人,我就確定像我自稱的那樣是隻荒原狼,誤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獸類中間,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氣和食物”。哈勒爾拒絕這個世界,心靈聽從來自天國的呼喚,心裏想的是教士們的古老書籍、早已被人們遺忘了的一兩百年前的德國作家和古代音樂家的樂譜,這些書、音樂透出的精神完全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它是和現實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在魔劇院哈勒爾認識到,現實世界(戰爭,金錢,技術,市儈,偽藝術)都是表麵現象,在它們背後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不朽的精神世界,這是個高尚的、超越時空的、永恒的世界,是個積極的、超個人的世界,是和精神生活匱乏、物欲橫流的市民世界相對立的世界。在這個與物質世界相對立的精神世界中生活的不朽者,他們的精神是人類永恒的財富。知識分子隻有通過不朽者才能克服精神危機與市民心態。不朽的精神才是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它是美好的,高尚的,是真正的文化,而商品文化、機器文化是偽文化。但問題是哈勒爾不知道怎樣進入這個令人向往的聖地,在沒有找到道路以前他的心靈趨向死亡。他心靈遭遇的痛苦是新舊不同文化之間的矛盾所引起的,正像書中所說:“隻有在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古代的文明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已消退,商業、機器、庸俗取代了精神。有良知的、有精神追求的知識分子是不能適應這種文化的,所以哈勒爾隻能身處這個現實世界而心靈到處漂泊,無處安頓這顆心。在黑塞看來,哈勒爾的心病不是他個人的,而是整個時代的,特別是知識分子的,尤其天才更是深受其害,他借書中出版者的口說:“哈勒爾心靈上的疾病並不是個別人的怪病,而是時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爾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這種毛病的遠非隻是那些軟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堅強的、最聰明最有天賦的人,他們反而首當其衝。”知識分子在社會上的處境正像荒原狼,它來到不適合它生存的環境裏,於是它孤獨,苦悶,彷徨,可又找不到出路和歸家的路。荒原狼的精神危機就是知識分子在動蕩、轉型時期的心態,黑塞形象地用荒原狼這個形象描述了知識分子的心路曆程,且這種精神狀況不隻是一國知識分子的,而是具有普遍性,這也許是這部作品受到各國讀者,特別是知識分子歡迎(迄今已譯成20多種文字)、在作品接受史上幾經複興的原因吧,因為在轉型期的知識分子那裏都會與哈勒爾發生共鳴,他們麵臨種種矛盾,左右為難。彷徨、困惑是普遍的心態。
哈勒爾另外一條戰線就是與自我鬥爭。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不屑輕浮淺薄人的精神境界,厭惡追名逐利。他享受孤獨,悲觀自卑,看不起這個世界的同時也看不起自己,總是把矛頭對準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
要說黑塞挺“殘酷無情”的,他用那隻筆做刀,把主人公哈勒爾的靈魂剝離得毫末畢現,令人不忍卒讀。黑塞就是知識分子靈魂的解剖師,把哈勒爾的靈魂血淋淋赤裸裸地展示在讀者麵前。他筆下的主人公那種靈魂分裂的痛苦,他經曆的精神煉獄給人的震撼是巨大的。
讀者跟隨小說主人公走過了他的心路之旅,那是一種煎熬的體驗,是靈魂剝皮般的自我解剖,但正像黑塞所言,“荒原狼的故事雖然展示了社會的病態和危機,但是作者的目的並非導向死亡,不是導向毀滅,恰恰相反:而是提出了一種治療的方法。”轉引自張佩芬,《一個畢生“在探索”的作家——赫爾曼·黑塞治愈的第一步是揭示、正視。小說中有哈勒爾寫的自傳,通過這本自傳,讀者可以看到哈勒爾的心靈那混濁的、黑暗的世界,這是混亂、醜惡、凶狠的領域,是惡魔的領地,是不能展現給外人的東西,即狼性。他的精神危機就是通過心靈的解剖來展現的。作者在此向我們敞開了主人公心靈深處的黑洞。除了外部存在著的真實以外,還有一個內心存在的真實,隻有正視自己下意識裏醜惡的東西,正確認識自己身上的獸性並敢於揭示它(揭示它是為了了解認識黑洞裏的渾濁狀態,使病態的人格得以恢複),人才能獲得靈魂的和諧統一,才能使具有人性與獸性兩重性格的人格經過代表著不朽文化的莫紮特、歌德和東方智者的引導重新整合,回到生活中去。主人公要走的路是通向自己的內心之路,這是救贖的過程。黑塞認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走一條自己的道路,在光明與黑暗中自我選擇,經過自我救贖,新的生命就會出現,人就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