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之中的巫峽,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稱於世。
大船行到了此處,江水已不似下遊水流那樣湍急。從艙房窗內向外看去,那江麵顯得格外平靜,顫動著縷縷細小的水紋,如同一匹輕輕抖動著的上好碧色縐綢,暗示著這一江碧水仍在緩緩流動。
幾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險惡的暗礁和漩渦的蹤跡,唯有青山如畫,河道曲折,兩邊都是高聳入雲的高峰險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時分,才會有一縷陽光投到船上。大多數時光,我們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陰影裏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來橫亙麵前,讓我以為長江已上溯到了盡頭。但座船隻是一個拐彎,便輕輕巧巧地繞過了那座山峰。
而一繞到山的那邊,眼前便是豁然開朗,熟悉的滾滾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簾。
若論節令,才隻是初秋時分。但峽中寒峭,兩岸群山上好些樹葉都開始被秋風染紅了,還有好些樹葉是閃閃的金黃色,遠遠看去,山色絢麗多彩,有如一幅妙筆塗繪的畫卷。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這是人類中一個名叫杜甫的人寫的,據說他已死了幾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這首詩,我無法用更恰當的文字或是語言,來表達我初見巫峽風光時,那種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給予我心靈上的巨大震懾。
這首詩,是同船的一個仕子念給我聽的。他的名字,叫做邱遲。
這艘由夷陵開往渝州的貨船上,滿載著當地盛產的瓷器和絲綢。船上隻有兩個搭順風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遲。
我本來是以二十兩銀子,將兩間相通的艙房一齊包下了。可是臨開船時,船老大在艙房中拉住了我,無比諂媚地向我連聲致歉,說有另一個讀書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請我務必包涵,讓出一間艙房來。
我本來脾氣甚好,此時也有些生氣。我雖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畢竟還是個女兒家,與一個男子比鄰而居,近在咫尺,成個什麼體統?何況我還先付下了那麼多銀子,足足是市價的兩倍有餘!
船老大見我執意不肯,也不敢再說下去,隻是歎了一口氣:“並不是小老兒見錢眼開,隻是那位邱公子,看起來好生……叫人難過……”他搖搖頭,轉身出艙去了。
我並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時,便帶了一個穿著藍衫的年輕仕子進來,悄聲對那位仕子道:“便是這位公子,將這兩間艙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們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頭微微一皺,那年輕仕子卻早已對我舉手一拱:“在下邱遲,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
我並不抬頭,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歡與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別的船隻。”
我不想留給他一點點餘地。
他一時沒有回答,默默地站在當地,突然輕輕地咳了一聲。
不會是我說話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神情憂鬱的男子。雖然他的麵色,實在是蒼白如紙,沒有一丁點的血色。但卻無絲毫無損他清秀俊美的模樣。
節令還在初秋,他卻已穿著兩件藍衫夾衣,時不時地輕輕咳嗽兩聲,似乎正在忍受著某種難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兩道好看的眉毛總是陡地一蹙。好似一隻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輕輕地收起了那一對優美烏黑的翅膀。
我頓時明白船老大所說的話了,他的這種痛苦的模樣,頓時讓我想起“我見猶憐”四個字來,雖然這四個字向來專指女子之態,而他又分明是個男人。
他咳嗽數聲,麵上升起一抹病態的紅暈,似乎緩過勁來,這才輕聲道:“小可知道這船上僅有的兩間客艙,已被兄台你花錢包了下來。小可此時相求,確是大不應該。可是……可是……”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用那一雙極似女子的鳳眼,懇求地望著我,眼中充滿了希翼之情。
一時之間,我居然無法拒絕,聽見自己不由得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間艙房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