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極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齡,大概隻在凡人十三四歲的模樣。雙鬟垂肩,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歲雖然幼小,但容顏清麗,如花樹堆雪一般。此時眼睫帶淚,更是嬌嫩得如同一顆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裏所見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濁,倒有幾分我慣看的天上仙子的風韻。
隻可惜我看得出來,她的眉宇之間,籠著一層淡淡的黑氣;胸口那盞生命之燈的火焰,也閃動得極其微弱了。這個美貌的小姑娘,看來是大限將到了罷?
凡人的生命,都是這樣脆弱的麼?我不由得從心裏覺得惋惜,一轉念想到自己,卻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視著水中自己美麗的影子,喃喃道:“我們嚴家的女兒,豈能操此賤役,入這所謂的教坊司?我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辱沒了嚴氏家族的門楣。”
“撲通”一聲,她白色的身影越過橋欄,跳入了碧波之中,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我大吃一驚!雖然明知她生機將息,但見她死在我的眼前,心裏終是不忍,當下雙手虛虛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體從水中緩緩浮出,飄在水麵之上。
我連忙跑到橋下水邊,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將她的身子拖上岸來。她一動不動地仰麵躺在地上,衣衫盡濕,鬢發零亂,雙眸緊緊閉著。我用手試著探了探她的鼻息,毫無氣流進出,已然是氣絕了。
我歎了口氣,運起法眼,仰頭看了看空中。隻見空中有一縷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戀不去,看其輪廓形態,隱隱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樣。
她的魂魄既已離體,實屬天命所歸,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我對她的魂魄輕輕說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戀此間了。快去冥府報到罷,相識一場,我便助你一程。再世為人之時,你再善自珍重罷。”
小姑娘的魂魄微點了點頭,樣子還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訣,掀起一股清風,將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過頭來,我看見她那具美麗的軀殼還是靜靜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時,我便聽說,世間凡人的種種愛嗔癡貪,煩惱苦恨,俱由這具軀殼而來。
不過說來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薩也好、仙人修真們也好,都是將人間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無邊無際的一片苦海。所以,他們懷著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試圖超度沉迷於苦海之中的眾生。
其中最是經常勸誡他們的,便是叫他們不要迷戀這無用的軀殼。隻因這軀殼的表皮雖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畫,肌膚似玉;實則皮下掩蓋的,盡是些膿血枯骨,臭不可聞。
然而世人道理雖然明白,卻總還是為此所迷。這小姑娘的軀殼若不是這樣美麗,恐怕也不會給她帶來無窮的煩惱,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後,不得不自絕生命。
聽她先前說話的口氣中,我猜測出她
是來自一個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間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樣一番情態。但也從別的仙人口中偶爾聽過,不管看上去多麼安富尊榮的凡間女子,她的行動都是極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臥,往往都藏在深院樓閣之中,等閑不能與人交往。
縱是親戚之間,也隻限於幾個年貌相當的女伴;縱然是跟自家兄弟見麵,都要躲在厚厚的簾子之後,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讓其他男子見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違閨訓,會被人在背後指點不休。若是與男子略有接觸,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我還聽麻姑仙子講過一個駭人的故事,說是人間有一個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擁擠,行人眾多,她雖然是竭力地躲閃,卻還是不免被一個男子擦身而過,碰著了她的左邊衣袖。誰知這女子性情貞烈,當即便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痛哭失聲,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著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
看來這人間約束女子的條縛甚多,竟然是舉步維艱。那我來到人間,究竟該借用一個怎樣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尋我的夢想呢?
正思量間,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有一大群人向這邊奔了過來,還有幾個粗魯的漢子聲音,在一邊跑一邊大聲叫道:“在那邊!我看見那小賤人往那邊跑了!”“看她還往哪跑?抓回來關她的黑屋!打斷她那嫩生生的一雙小腿!”
我靈機一動,青光一閃,鑽入了那小姑娘的軀體之中。
一大群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過來,遠遠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開始興奮地摩拳擦掌,預備著大動一番幹戈。
候得他們正要衝上橋時,我倚在橋欄之上,驀地轉過頭來,悠然掠去沾在鬢邊的濕發,對著他們嫣然一笑:“這麼著急幹嘛?人家隻是想出來走走,這不就要回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