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眸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甚至讓他忘了去撫慰身邊的阿紫。他神情迷茫,似嗔若驚,卻又帶有幾分欣喜的意味:“是你麼?小十七,還是秋水姬?”
我不語,長袖招展,陡然動身飛起。我疾速地劃過東海的碧波,劃過華嶽的青山,徑直穿越那浩翰廣闊的蒼穹,直投九嶷的百峰千嶺而去!
涼爽的清風拂麵而來,送來我所熟悉的草木清香。
我來了……我的九嶷三湘,我的木頭哥哥……雖然你什麼都沒說,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記得我的,我知道。
從東海到九嶷,在凡間是數月的行程,於我,卻不過花了短短兩柱香的時間。
驀然從東海的暴風驟雨之中趕來,九嶷尚在深夜時分。“絕仙界”威力尚在,我隻得在舜源峰下按落雲頭,一路奔上山去。
夜色中的九嶷神廟沉默巍然。山風輕拂林梢,便顯得分外寧靜安謐。暗藍深遠的夜空上,極皎潔的一彎眉月,宛如藍綢底裏繡上的玉白半弦。
仰首看天,水銀般的月光傾瀉在我的發上、肩上、衫裙上,仿佛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內心難言的痛楚。
“浮生歡愛如明月,半夕團圓半夕缺。悲喜無端翻舊曲,忍將明月填新闕。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宮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輝似舊時,引人幽思盡遙夜。古今一輪明月下,多少兒女揮淚別。”
“芷蘭嬌弱難養,花期極短,可是開的時候,你看它可有多美……生命的短暫與美好,大抵如此罷,也就分外地讓人懂得去珍惜……”
那個月夜,曾聽他說過的一字一句,此時都如潮水般地湧上了心頭。
唯有清輝似舊時,引人幽思盡遙夜。
這彎明月的清輝,曾經照耀過千萬年來的浮生,見證過多少歡愛。當初的秋水姬與林致遠、後來的香爐與和尚、還有今日的我們——敖瑩和林寧。我們都曾看過這一彎明月,引發心中無限的幽思與愛戀。
在問天殿外那熟悉的長廊之間,我不由得停下腳步。一尺高的陶盆一字排開,依舊佇立在兩邊廊下。然而,那些曾經在靜夜裏悄然開放的芷蘭,如今花期已過,徒留下光禿禿的淺綠葉片。
芷蘭凋謝了,這四十年才開一次的奇葩,在那短暫的六天之中,見證了林寧同樣短暫而眩目的生命。
白光一閃,陵訶出現在我的麵前,臉上還明顯地帶有淚痕。他看見我時,也沒有太多的訝然,隻是點了點頭,說道:“大司命在裏麵……你……”
林寧!
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隻知道自己雙足不由得提了起來,風一樣地向前奔去,隻到最後雙膝一軟,撲倒在他的床前.
燭光如豆,在夜風中輕輕跳動,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得清室內竹榻木椅,四壁蕭然。我從來沒有進入過林寧的臥室,也沒想到堂堂的大司命所居之處,竟是這般的簡陋質樸;原木窗台上置有一隻土陶瓶,瓶內數叢草蘭,月色下越是顯得葉綠修長,繁茂悅人。
燭光拖著長長的暗影,斜斜地投射到床榻之上。林寧側身而臥,覆著暗藍印花單子,身體上似乎都有熱氣蒸騰而起。他聞聲睜眼,一見是我,眸中不由得閃過一抹驚喜之色,失聲道:“你……你……他們……你”
我一把捧起他的手,但覺千言萬語,都化作心中滾滾洪流,衝擊得心口痛如將裂。
他們……他們怎麼找得到我?我又怎麼會來?你要問的,是這兩句話麼?因為他們愛你,我也愛你。隻要是愛你,又有什麼會做不到呢?
他終於對我笑了一笑,那笑容極其虛弱,極其空茫。仿佛穿越時空萬載而來,淡淡的掠影裏,是無法釋懷的深情.
“水兒,你來了。”
有熟悉的話音,輕輕響起在我的耳邊。
水兒……水兒!他在叫我水兒!
我茫然地望向他,而他隻是望著我微笑。
嗡地一聲,仿佛我的靈魂被一蓬陡然飛起的大火燃盡!一片空白,輕飄飄的
東西,是最後一抹絕望的青煙。
我軟倒在他的身上,手指緊緊地、徒勞地撕扯著他的衣裳,搖動著他的身子,嘶聲叫道:“你……你……”一口氣堵在腔子裏,雖是在大聲嚎哭,卻流不下一滴淚來。
他什麼都知道,這個該死的殺千刀的男人,哪怕是過了那麼多輪回,可是他仍然記得如此清晰。他並不是天仙,是不是因為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才使得他在輪回中靈性始終未曾泯滅?
一雙溫暖的大手,遲疑的、然而緩緩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時一方淡青色的帕子遞了過來,帕角上是繡金的野菊。
淚眼中我轉過頭來,隻見三郎靜靜地站在身後,麵龐上滿是哀傷與痛惜,飛金雲袖微微顫動,仿佛他此時不定的內心。旁邊青綠衫子的女子不動顏色,默然佇立,正是嚴素秋。遠處,阿紫低垂螓首,手指翻絞不定,竟不敢看我一眼。
我將頭挨在林寧的被褥之上,一動也不動,唯有眼淚悄悄滑過麵頰,擦著他的床欞,落入了腳下的泥地之上。清晰地聽到他低聲歎息一聲,喃喃道:“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林寧伸臂攬住我,終於再也沒有了絲毫的顧忌。熟悉的青草氣息嫋嫋升起,淡淡地繞住了我,他兩道平靜而眷戀的眸光,始終未曾離開我的身上:“水兒……佛……佛陀不是說了麼?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破,
所以,每一世遇見你,我都不敢說……做和尚的時候不敢說……做大司命的時候仍然不敢說……我好怕……我怕我一說出來,一切都破滅了……”
他的嘴邊,浮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但眼中仍然是那種讓我心碎的眷戀神情,隻聽他低低道:“我可沒想到……便是不說,終究也要破滅……古今……一輪明月下,多少兒女揮淚別……”
月光燭影之下,他的臉色已漸漸蒼白。
不!不會破滅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我怎麼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當初是因為我不在你的身邊,致使你遭到雲中君的毒手,可是現在我在,傾五湖四海之力,我也一定要留住你的性命!
他緊握住我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大司命是不能娶妻的,仙凡殊絕……龍女……龍女也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十七……請你答應我,答應我,縱我身死,你也一定要……你要嫁給少君……你一定要過得好……不然……”他強提最後一絲力氣,堅定地說了下去:“不然,我便自墮餓鬼之道,永不投胎轉世……”
三郎聞言,身子劇震,難以置信地望向他的麵龐!
我反臂緊緊抱住林寧,哭得說不出話來。
林寧,嗬,林寧。他自然是了解我的,無論是前世的秋水姬,還是今世的十七……自然也隻有他才明白,在那絕色美貌、溫柔動人的表麵下,隱藏著怎樣決絕剛烈的一顆心髒。
三千年前,曾令天地顛覆、日月無色,曾令滄海幹枯、洪水滿澗,都不過是那烈性的女子傷痛與他的離別。究竟是為了心愛人的離去,還是在抗拒以萬物為芻狗的蒼天?
可是他終於做到了萬事不縈於懷,他隻知道,不能再讓我背負前生的情孽,要給我一個平靜安寧的今生。所以,他竟不惜用自己的魂靈和性命,要挾我將這一切,包括他徹底遺忘。
夜風穿窗入室,隻吹得桌上燭光明滅不定。
他們是不會了解他的。三郎,或許還有那許多的神仙。他們與他,是不一樣的人。林寧經曆過那樣的慘痛和不公,可是他,從來不曾怨恨。為什麼這樣一個普通的凡人,雖沒有翻江倒海的神通,卻被人尊稱為大司命,深諳天地運行的規律?
隻因為他的心靈是那樣的清澈和平靜,反而能更加看清我們這些神仙無法看清的東西。他或許,是真正的大司命。
天界的神仙高高在上,一切的興亡生死,在他們看來不過是造化輪轉的必然。而這在天界中微如芥塵的大司命,卻是九嶷百姓真正的福音。我突然間憤懣難當,一種從未有過的豪情,陡然在胸臆之間迸發出來!我騰然站起,大聲道:“是誰說大司命不能娶妻?是誰說龍女不能嫁給凡人?我就偏偏要大司命娶妻,龍女嫁給凡人,木頭哥哥,勿論前世,就讓今世的東海龍女,嫁給九嶷的大司命吧!”
嚴素秋微微一笑,滿臉釋然,轉頭向三郎道:“不錯,果然還是有幾分秋水姬的傲氣。”三郎輕輕歎了一口氣,臉上神情複雜,又是欽敬,又是失落,黯然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