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雖然麵上相敬如賓;其實在他的心裏,未嚐不是隻將她看作是通向理想的一段階梯,然而在山窮水盡的同時,是否他才在突然之間,發現這個女子,竟仿佛是此生自己最為重要親近之人。
思緒回轉,仿佛處於當初的西海龍宮之中。在那轟動四海的婚慶大典上,那紅紗纏裹的美麗女子,在妖蜃之事發生之後,仍是那樣信賴地望著她的夫君,麵上帶著甜蜜羞澀的笑容,輕輕的、然而堅定地說:“我太素既肯嫁入西海,當知我夫君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絕不屑作如此卑鄙之事。”
我百感交集,終於輕輕吐出幾個字來:“太素,時至今日,你可還認為,你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卑鄙無恥的小人麼?”
太素向我淡淡一笑,臉色紅潤起來,竟連說話也不再喘息,反而流利了許多:“我既是愛上了他,可也顧不得這許多啦。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還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分別呢?他要平定四海,我助他平定便是了;他要謀取東海龍王元神,我便派遣了玄武宮中密使,將碧煙塵交給了冥夜公子——以前的日照真君,請他去九嶷神廟盜走寶珠;他要以血咒禁錮四海龍神於鼎中,我便助他去父王那裏盜取了三界神鼎……一樁樁,一件件,在你們看來,自然是十惡不赦,罪責難逃。
你們說我糊塗也罷,毒辣也罷,在我心裏,可是從來沒有後悔過的……可是,寧郎啊,太素能力有限,終於還是功虧一簣,你的心中,有沒有怪著我呢?”
敖寧眼中流下兩道淚水,但臉上仍含著那種蒼涼的笑容:“沒有,太素……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你的手,怎麼這樣冰涼?今天你沒有服下我叫人送來的靈芝麼?”
太素的臉色,開始退去了紅潤的顏色,漸漸變得青白起來,身子也在微微發抖:“寧郎,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以前對你說過,我是除了父王之外,唯一懂得用三界神鼎來施行煉神之法的人。其實……為什麼你不想想,如此珍貴的神物,有這樣費夷所思的神通,論理說天帝賜給我父王,我父王又是伏魔大帝,在降妖伏魔之時用此鼎更是威力大增,該時時帶在身邊才是,為何卻要令人將它封入庫中?”
敖寧臉色一變,失聲叫道:“你說什麼?”
太素身子又晃了一晃,強自撐住。但我們都看得清楚,她臉上的顏色在迅速褪去,原本清雅秀美的麵龐,也在瞬間不斷衰老下去,肌膚之中,竟然隱隱看得清脈絡和青筋。她還在微笑著,說道:“三界神鼎,煉神之術。我一直沒跟你說,唉,那是鑄陰陽為鼎,司造化為工,煉神元為引,凝仙魄為銅……”
敖寧突然驚駭地呆住了:太素的臉色,迅速地從青白轉為了瑩藍,而且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是透明……“你……”我聽見他震驚的喃喃自語:“凝仙魄為銅?太素!太素!”
太素留戀地望著敖寧,虛弱地笑了:“是的,你終於想到了……那樣的上古神器,除了我父王,連其他的大神們尚且無策起用。我一個小小的仙女,哪裏會有什麼真氣去起動它?神鼎無計可催,我隻有化用自己的魂魄,作為那鼎中之銅……龍神們所有意識仍然保存在海靈珠中,隻是被拘禁不能自由罷了……可是我……我的魂魄日漸變弱,終有那刻,我所有的魂魄都灰飛煙滅……父王說過,陰陽二氣交彙,而生萬物生靈……便讓我重新化為陰陽二氣,散入這四海八荒中去罷……”
她枯瘦的手指,徐徐地撫過敖寧的鬢發,珠冕:“你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我,或許你是愛過瑩兒罷,可是你更愛的,是你自己啊……寧,當時我就想,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明白,其實真正能給你幸福的,不是那些神鼎,不是你西海龍族的榮光,而是我太素……因為有我,你就有了所有的幸……”
話語未完,她的手,驀然垂下。
她的身軀,在那刹那間便化作一縷青煙,嫋嫋繞繞,在空中留戀片刻之後,終於徐徐地化入西海的碧波之中。層層黑紗頹然褪下,如黯淡的蟬蛻。
敖寧懷捧太素遺下的紗衣,整個人如石塑木雕一般,竟是癡癡地怔在了那裏。
他突然拋開那些紗衣,瘋狂地撲向其中一隻神鼎,將它緊緊抱在懷中,叫道:“你收我進去吧,收走我的魂魄!不是說收齊了龍神的魂魄就能煉成海靈珠麼?秋水姬不是龍神,缺了她也一樣能行的,收走我啊!收走我啊!”
黑色的紗衣,如雲般徐徐飄落下來。他瘋狂地捶打著神鼎,整座龍宮裏,隻回蕩著他似哭似嚎的嘶叫聲。
冉鋒等人不覺後退幾步,我遠遠地望著他。幾百年的時光,一幕幕地從眼前掠過。
我的林寧,還靜靜地臥在東海水晶棺中。
你失去了你的太素,我失去了我的林寧。
在這場野心的角逐中,哪裏會有真正的贏家。真正得益之人,不過是天帝而已。三千年前,我便明白了這個道理,為何你……終是不明白呢?
宓妃淚流滿麵。
夏宗岸掉過頭去,雖是極力自持,但仍隱約可見額上青筋不斷抽搐。他深吸一口氣,遲疑地向敖寧走上一步,目中寒光閃動,開口道:“殿下……”
忽聽一聲尖叫,竟是宓妃排開眾人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了夏宗岸!她白晳如玉的十指,如鐵扣鎖鏈一般,緊緊地揪住了夏宗岸背上的衣衫,指節處甚至有痙攣的蒼白。夏宗岸吃了一驚,本能地想要掙脫出來,卻被宓妃更緊地抱住。她的淚水如小溪般流了下來,哭道:“不要!宗岸!”
夏宗岸眼睛暈紅,止住身子,咬了咬牙,冷冷道:“你攔我做甚麼?你不是把玉還給了我,還說從此跟我永絕情義麼?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你從不嫉妒!從不在意!我那樣對你,你卻還是安之若素!你為什麼不找我吵鬧?你為什麼不去求你那個高高在上的父王來懲罰我?你就這樣不在意我對你如何?你想拋棄我再嫁別的神仙?是因為你父王把你許配給我這個低賤的河伯?讓你蒙羞?讓你覺恥?”最後這幾句話,他幾乎是狂嘶大吼了出來。
宓妃猛地撲入了夏宗岸的懷中,雙手捶打他的胸膛,哭道:“你這個傻瓜,我從來就沒有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夫君,就好象是我頭頂的蒼天一般,我隻盼能在你的庇護之下,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女人。什麼天帝的女兒,什麼洞陰公主的頭銜,我統統一點都不希罕!”
她哭倒在他的懷裏,嗚咽道:“我沒有告訴父王你在胡鬧,不是我不在乎你……我怕他會傷害你,我以為我隻要一直容忍你,順從你,你就會回心轉意的……宗岸……”
夏宗岸的眼睛也有些濕了,他一任妻子在懷中用力捶打,另一手卻輕輕撫順她烏黑的長發,低聲道:“是麼?難道……難道是我當真錯了麼?”